九月中旬的时候,帝宫里又开满了成簇姿态各异的菊花,而这阵子以来通过悉心休养、与簇锦衣不解带的贴心照顾,我那摔伤的左腿也渐渐恢复,伤口愈合的不错,已然从最初时勉强下地行路、且需要人搀扶,而过渡到自个慢慢儿的挪动步子也可散步赏花。
适逢晴天,且今日这光线灿然里又不失清凉,较之前几日最是温度适宜。于是簇锦便搀着我往御花园处去赏花散散闷意。
其实宫里头最好的赏菊之处不是御花园,而是止浮池才对。虽然那里的菊花因光照、格局等缘故开得不是最早,但论起品相色泽、气韵疏密,则莫可有能与之比拟之二。
但一来我与簇锦没那份等闲心思,二来这御花园比止浮池距离我崇华一宫要近许多,便就近一路过来走走散散。
一路宫步碎碎、温风扑面,入目这一路之上早起的蝴蝶与嬉戏的鸟雀,我双眸顷然被蒙上了一层惝恍,一时泛起痴意若潮,不禁开始动起心思,心道诚然不知这一只蝴蝶与那一只枝头花树间闹得正欢的雀鸟,又到底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只呢?
于此不经意便勾唇挂了一丝好笑,心道自个还真是有趣的很,活人尚且管顾的不周全,倒是还有心思去顾念起不通灵犀的鸟雀来!
“唉。”听得身旁伴着我的簇锦徐徐一叹,她错落在金色成簇菊花冠间的眸子起了些许放空、又荡涤起幽幽的慨叹、并着几丝浅显的无奈,“兜了那么一大圈子,还不是一切一切全部都回归到了原地里来!”于此一顿,蓦地展颜好笑,“时今宣嫔娘娘这般的处境,倒叫奴婢找回了最初弘德贤妃娘娘为湘嫔时,那承蒙皇上许多关心、外人眼里妒红双目,其实那份寥落悲辛只有自己知道的悲凉之感!”临了沉沉一叹。
我心口甫震,面眸却平和如朗春无风的湖面:“什么湘嫔,贤妃又是谁?”边侧首转眸对她煞是好奇的一问。
这话陡然一下沉入了簇锦的耳朵,她被我这情态并着语气声息撩拨的面色一激:“妙儿。”端正了方才那副带有调侃意味的神色,凝眸看定我,问的尤其逼仄,“可不可以告诉你,你究竟为的是什么?”蹙眉微微。
观其口吻、窥其神色,显然她是不相信我当真失去了记忆。她了解我,知道我若真的不曾忘记以前的事,那么能叫我心甘情愿留在这杀夫之仇的兴安帝身边、还如是心甘情愿的肯为他诞下子嗣,那么一定不会是为了苟活于世,一定是自有着一通不为人知的暗谋酝酿!
因为妙姝从来都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且妙姝也从来都是一个不会轻易甘心、不肯轻易服输、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人和物的人一生喜乐平安潇洒自在的人!
……
温软的秋风里,有斑驳的浮生味道坦缓沉淀,撞入鼻息便是一阵旖旎、并着些微心悸就此迂回落心。
“什么?”我转了软眸盈盈然的敛睫顾她,面色很是平和,神情亦是纯良无辜,“簇锦女史,你方才说的那些个话儿,本嫔一句都没有听懂,你可不可以再解释的详细一些?”忽地又一个后知后觉的转眸敛目、须臾后重又抬起来对着她,“对了,你还是不要再说了。那些都是弘德一朝的事情吧?”声息放轻,“那些事情忌讳提及,说得多了怕会祸从口出!”微一沉淀,旋即也不再管顾她,自顾自的抬步往前方那一大片合风送香的艳粉色菊花丛中步去细赏。
身后是骤然一下落入的寂静,贴合着这样哀哀戚戚的一片寥落心境,顿又生就一种无限旷古的浓郁悲悯之感。这感觉闷闷的如一记重锤,一下一下、慢慢的击打在心灵的最柔软也最脆弱处,分明细碎怀柔,落定时却发现原是满积着全部的力道、一丝一毫都不曾有留存!直击的人心神俱疲、疼痛到连呼吸似乎都做不得自持。
终于簇锦在一默之后重又追了过来。我望似无心的只管自顾自赏看这粉黄白紫颜色各异、姿态不一的新发菊花,没心没肺的欢喜大笑,一个劲儿的赞赏菊花之美丽、花海之壮烈!
寻着微微一个不易察觉的间隙,我好似不经意的回眸去看,见簇锦刚好正颔首叹息,那张面孔沉淀了一层幻似洞悉事态的从容、又还有着那么几分隐隐的疼痛。
我心中亦起一个微微隐痛。
簇锦若是当真了解妙姝,那么她也一定会知道,若是妙姝决定了的事情、踏上了的路,即便那是一条注定染就血色铺就荆棘众叛亲离的不归路,只要是她认定了的,那么她便一定会一条路走到黑,不到最后决计不知这“回头”二字是做了如何的笔法绘就出来的!
且,若是她不愿不想说的事情,无论怎般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她都自是泥雕木塑一问三不知……
“公主!”
温风夹香簌簌过树,蓦听得一宫娥声息泠淙的唤了一句。
我甫然回神,并着簇锦顺势一路向那声源起落处看过去,便自右手小圃间正正撞见了一路挪步逶迤而来的晴雪公主。方才那一声受了一惊般的急燥燥的唤,正是从这跟在她身边的小宫娥口里发出来的。
晴雪瞧见了我,面上须臾起了个涟漪。
我心道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乃是当今皇上的妹妹,而我时今的身份乃是从三品的嫔位、又占着四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崇华一宫的主位,自然怎么都担得起这长公主唤一声“嫂子”的!便就没对她行什么礼。但我也委实无心有的没的同她争那高枝儿,辗转间便颔首盈眸对她一笑微微。
本就是个风轻云淡、无足轻重的过场礼仪,欢喜便多说几句,若是不喜那大不了撂开手去各走各的也就是了!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就不对了这公主的心顺了她那个意,豁见她冷下那一张须臾前还荡涤着明媚波光的面靥,睥着那双清浅的眸子上下扫我一眼,神光离合、满满的都是不屑:“呵。”跟着花唇便起一叹,徐徐然讥讽开来,“不过是个前朝的余孽罢了,也不瞧瞧这时今的泱泱大西辽乃是谁的天下,这般把自个当回事儿的出来赏景儿观花儿?”于此把那眸子十分嫌厌的铮地就往旁边一侧,口唇起了一个“啧”声,“堵着这路叫本公主堪堪的撞了见,可真是晦气!”就势甩下这一句,也不再多话,对那跟在身边儿伺候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将当地里立着的我视作了空气般的理都不理、转身便走。
“你……”簇锦一个“你”字哽在喉咙,被我抬手即时的牵扯了一把她的衣角,她方止住。
待那长公主喧喧咄咄的一路行远,那绰约韶华的明朗身影湮没在成簇灿然生波的繁盛菊花丛间,簇锦方再忍不下这情绪的叹气铮铮:“怎么都是前弘德一朝的当朝皇后,时今却要来受这一个小丫头的气!”于此把头侧向一旁,该是在我看不到的位置偷偷抬袖拭泪。
一场天地翻覆的旦夕变幻,着实令身处其中的人改变了太多。譬如时今的簇锦,居然也一抛曾经的怀柔之态,蜕变得如此敏感且容易动气。
这不一样。彼时的妙姝容易动怒、素性冲动是因她还什么都不懂,无知便无谓,故而她其实尚且带着如许的青涩。而时今的簇锦突然改了前性变得容易动怒,乃是因她已然知了懂了太多,且也应运而生出了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与后怕绵绵……前者妙姝想来只觉使人会心;而后者簇锦,却只会在那么不期然间,不期然的,便止不住惹人心疼!
而若妙姝当真还是有知的,那么可谓是直到今时今刻,她方算是全然明白了当初贤妃那般不争不抢、甘于平淡寂寞也只愿现世安稳的那样一份处世之道。
“行了!”我侧目小声却利落的喟簇锦一句,见她下意识回了泪眸瞧向我时,方启口一叹,“都说是小丫头了,却还跟这不懂事儿的小丫头置什么气?”唇兮起了一个莞尔,口吻如同面上这神色一辙的云淡风轻。
对于那位长公主的不恭与冲撞,我是真的没往心里去。小孩子嘛,又初初才得了这一个公主的头衔儿,加之平素又得她皇兄清欢竟日宠着、惯着,似乎要把那须臾十几载宫外漂泊所受苦楚,全然弥补在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鼎盛时期。哪还能不叫人家跋扈嚣张一回?
簇锦便在这一来二去间将心绪收整好,面目神绪回归到了以往常见的平和如常。
我便转目不再看她。当这水杏眸波粼粼的流转至前方成阵菊花丛时,窥着天风迂回间带起的成阵金菊落英,念及方才那晴雪公主颇为刁蛮而浑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幕,豁然便觉在这个双七添一年华的女孩子身上,其实承载了太多昨日旧人的依稀影像……
心里哂笑,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撞南墙永远都学不会乖顺的下贱东西!这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青涩、且正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罢了!这段年纪清浅的韶华时景,我们谁人又都没有过呢?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了那么多的气可以有心情去生。我是真正的无喜无悲、无嗔无狂,就快要成佛了!不……该是成魔。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银牙不知不觉咬的瑟瑟作响。这一场倾覆天下的局,一切一切,胜负好像还论道的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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