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静寂。
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注视着安宁。
她缓缓起身,慢步走到两人桌前,拔出万仞,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见那两人仍坐在原地,以手捂面,动也未敢动弹一步。
她将万仞贴在紫衣那人臂上,轻轻擦拭剑身。每擦一下,那青年臂上便出现一道血痕,不深不浅,刚好透骨。
安宁一边擦拭,一边轻声笑道:“我已经开好价了,阁下还要睡吗?”
紫衣青年吓得直摇头,奈何胳膊上、嘴上疼痛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见短剑已擦拭干净,十分满意地,仔细将它插回腰间,转身飘回台上。当她走到大厅正中那张桌子旁边时,那人仍端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他的眼神追随着她,寸步不离。他目睹着厅中发生一切,却又好像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她对他的漠然,深深厌恶,然而她又无可救药地发现,她沉迷在他的冷淡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他的眼神深邃,永远看不清神色。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无时无刻不想停顿下来,走进他的心里。
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随之沉沦的热度。她曾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然而,她走过他的身边,没有停留。
指尖轻拨,琴声响起。她跟着,低声吟唱。
自此之后,众人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闲谈的闲谈,再无嘈杂。
第二日,再无人敢闹事。
玉采与安宁二人,仍是一个目不转睛,一个自弹自唱。
第三日,依然十分平静。
玉采坐在大厅正中,视线恰恰好好,落在安宁身上。
第四日,仍是风平浪静。
只不过,玉采没有来。
第五日,无风无浪,也没有玉采。
安宁叹了口气,想着他终究还是厌倦了,继续开唱,挣着她的辛苦钱。
第六日,玉采依旧没有来,却来了许多人。
那些人,披甲执锐,看上去应是官兵。
一大清早,那群官兵见盈民楼还未开张,便硬生生闯进后院,口中骂骂咧咧,说酒肆私藏嫌犯,他们是奉旨来抓人。
酒肆的伙计们本还在吃饭的吃饭,洒扫的洒扫,后院一片风平浪静。这群官兵无端闯进来,伙计们自当有人的确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都害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一时间,众人停下手中事物,低头的低头,看天的看天,均已逃避官兵视线为主要目的。
官兵气势汹汹,各人风声鹤唳,都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唯有安宁,背对着那群官兵,淡定地,吃早饭。
她身负血海深仇,要报仇,就必须要苦心修行,要修行,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体力。所以,不管经历了什么,安宁在睡觉和吃饭这两件事上,从来不敢懈怠。
领头那个官兵看见她坐在条凳上,头也不回地咀嚼着,顿觉自己被忽视了,口中怒道:“你是何人?”
安宁没有回头。院中那么多人,她只当那官兵不是在唤她。
领头的官兵见安宁完全没把自己当回事,更加愤怒,用剑鞘敲打她的背部,朗声道:“问你呢。”
没人看见她是怎么动作的,但是她偏偏就躲过了领头官兵的那一下重击。
安宁回头,笑意盈盈。一双桃花目,摄人心魄。
她侧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领头的官兵,直把他看得有些羞赧,才缓缓开口,佯怒道:“吾乃酒中仙子,汝等凡人,见着本仙,还不行礼?”
院中伙计错愕,待反应过来时,直想捧腹,奈何面对那数十名官兵,不敢发作。
领头那位见安宁妖妖道道,确实不像凡人,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双膝着地,恭敬赔礼道:“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参见大仙!”
紧接着,数十名官兵接连跪地行礼。
安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心领了。
不知谁没忍住,噗嗤一笑。
这时,一胆子大的官兵起身,凑到领头那人耳边,轻声说道:“将军,此人就是安宁。”
那将军发现自己被戏弄,颜面无存,大怒道:“大胆刁民,聚众闹事。你出手伤人,还胆敢……胆敢捉弄本将军。”
他对左右吩咐道:“给我押走。”
“哎呦,兵哥哥,下手轻点。”安宁没有躲,她任凭他们五花大绑,将自己带走。
她本来就是要搞事情。
她以为司幽门消息灵通,她将事情搞大了,那人总会来。
她在赌,赌玉采绝不会对她坐视不理。
毕竟,师门出了败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他脸皮那般厚,兴许光不光彩,与他真的没多大关系。
安宁心猿意马,不想与官兵们再玩,索性顺从着,准备去吃牢饭。
马老板一看,却瞬间一个头俩大——将军不能得罪,安宁又务必护得周全,这可如何是好。
权衡左右,马老板上前劝道:“将军息怒,小女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将军,小的给将军赔罪。”
他吩咐伙计道:“还不好酒好肉,给将军们伺候着?”
那将军却似乎完全不吃这一套,抬脚踹向马老板。马老板一个趔趄,圆球样的身子只差在地上打个滚。
“滚一边去,再废话就连你也押走!”
马老板艰难起身,再次劝阻,将军拔剑,怒目相对。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看来本将军今天非要让你吃些苦头!”
他将剑刺出,直逼马老板。剑尖贴近马老板,再近一寸,便是血溅当场。
电光火石之际,剑身陡然被一条长鞭缠住,这短短一寸的距离,那将军却再也动弹不得,手握剑柄,进退两难。
来人手腕翻转,将长鞭收回,那剑身,瞬时碎成粉末,灰都难觅踪影。将军手中,只余一段剑柄。
将军颜面扫地,还欲发作,却见众人跪地,恭敬唤道:“公子。”
中容点头,示意众人起身。
他锦衣华服,光彩照人,纵是日光月色,也逊他三分。
他走向安宁,迅速替她松绑,一边松绑,一边愤然道:“光天化日,在我周饶强抢民女,还真是没有王法了。”
她麻溜地,后退三五步,比兔子还敏捷。
牢饭没吃成,看来只能吃软饭了。
她学着众人模样,双膝极地,恭顺行礼。
中容伸手去扶,她却像耗子见了猫,连退两步,宁愿远远地朝拜,也不愿让他伸手触碰。
她又想起了玉采。他对自己,也如自己对中容那般,宁可远远看着,也不愿置身事中。
说不上讨厌,到不了喜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日他在酒肆,明明听到旁边有人高声谈论,言辞龌龊,却充耳不闻,不是脸皮过于厚了,便是根本没往心上去。
想来自己那般对中容,看来真是得了报应,成了别人碗里的鸡肋。
安宁觉得,中容加诸在她身上的痛楚,实在是她咎由自取,活该。
爱恶嗔癫,缠丝结缕,终成心魔。
她心中暗骂,师父那是什么狗屁灵法,实在是,太过容易让人走火入魔。
灵法无过,是传授灵法的人,偷心偷肺,犯了大罪。
对,确实是犯罪。
那将军劝道:“公子,这妖女任性妄为,随手伤人,与法不容,不捉她归案,才真的是没有王法了。”
“你不也出手伤人了么?难道也要将你绳之以法?”中容本就被安宁搞得有些落寞,转而迁怒那将军。
“这……”将军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中容却好心提醒道:“还不快滚。”
于是,一群官兵,气势汹汹地来,意兴阑珊地走。
盈民楼又恢复了正常。
楼中众人,该洒扫的洒扫,不该洒扫的,也去洒扫。马老板谢过中容,亦是匆匆离去。
偌大的后院,只余中容与安宁二人。
安宁坐下来,继续吃饭。
粥已经凉了,但她必须要吃。
她起身,径自去伙房重新打了碗热粥,放在自己面前,坐了下来。
她想了想,又将那碗冷粥,挪到中容面前。
他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放下那碗,看着安宁吃起来。
粗茶淡饭,实在难以下咽。
安宁的出身,比中容更是富丽华贵,所以吃饭,如今对她来说,只是字面意思。
然而很多的字面意思,她却不得不做,比如吃饭,比如睡觉,比如赚钱,比如与中容说话。
中容说:“我听说有人闹事,便匆匆赶来。幸好我来了,你怎么不躲?”
“你们人多,我打不过。”
“那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他俩的确该揍!若是我在场,定抽他们个百十鞭子,再关进大牢,饿上个十天半个月,看他们还敢不敢口出狂言。”
他还扬手做了个挥鞭的动作。
安宁被逗得扑哧一笑,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妖人。”他答道,“一个是朝中重臣张路的外甥,应该是叫苏梁,这人一把年纪了,整日游手好闲,不是混酒楼,就是逛窑子。”
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喝花酒,睡姑娘,那不是公子琰么?安宁心道。
“另一个,就是”他看了一眼安宁,有些难为情道,“就是被你玩的比较惨的那个,是我母后的表弟,叫张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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