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人坐下来开始,他就一直在专心吃米饭,那镇定的样子,与平日无异。然而,桌子上的肉,他竟是一口未动。
就连一旁丫鬟们忍不住的轻笑,都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明显的走神,明显的,心不在焉。
安宁轻声试探道:“师父?”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哦。”安宁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跟着专心吃起饭来。
玉采许是吃饱了,缓缓放下碗筷,抬头看着安宁,眼神专注。
他声音低沉,令人陶醉。
他问道:“安宁,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皇子?”
他这一问,很直接。安宁心中一紧,本想反问“哪个皇子”,又觉得这般反问,太过做作,太过欲盖弥彰。
她摇了摇头。
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无爱无厌,又何来憎恨?
玉采闻之,思索片刻,认真说道:“安宁,日后你若再有需要,可以找我。”
他对安宁,自称为“我”,不再是“本座”,也不再是“为师”。因为安宁曾对他说过,这两个称谓,一点也不威武,更谈不上帅气。
安宁疑惑,侧头问道:“什么需要?”
“男欢女爱。”他倒是答得,从容镇定,云淡风轻。
言辞露骨,不堪入耳。左右闻者,皆瞠目结舌。
安宁恍然大悟,原来昨日,她在中容寝宫,他也竟然就在附近。
怪不得呢!
她明明看到,那个长思多次在信中提及,应是叫做丹凤的丫鬟,见到中容拽着她时,不是回屋去找长思,而是朝外面走去。
她原本应该想到,丹凤是去找人报信;她就知道,长略送他妹子丫鬟,绝不仅仅是送丫鬟那么简单。
他根本就是,假借送丫鬟之名,在有巢氏的皇宫里,安插司幽门的眼线。
那么问题来了。
玉采明明在,为什么不来救自己?他就算不出手,也犯不上在这里说风凉话。他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再有需要?男欢女爱?
安宁不可置信地盯着玉采,看了半晌,终于缓缓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他一动未动。
她闪电般扬起手,又霹雳般一个大耳光,扇在玉采脸上,转身就走。
他本可以躲,但是他没有。
他生生挨了她一掌,才发现,她掌风凌厉,与初见那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候在一旁的丫鬟们,几时见她们的宗主受过这般委屈,均觉得心中受到惊吓,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然而,他并未发作,只是起身,没头没脑地说道:“安宁,如果你放不下仇恨,我陪你一起过去。”
他曾对她承诺,出了增城,便找时日,一起去一趟牛贺。
安宁停住,言辞婉约地拒绝他道:“有些事情,终究还是需要我一个人去做。”
“如果有莘氏也并非你的生母,你这仇报的,还有什么意义?”
她没有回头,冷笑着问他:“那你能告诉我,我生母是何人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
“那我父亲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呢?”安宁转过身,再不逃避他的注视,因为她期待他的答案,他的真心相对,他的坦诚相待。
她问:“可否告诉我,你是谁?”
可是她注视了很久,他都没有回答。他用沉默,再一次拒绝。
安宁很坚强,因为她极少哭,她想着想着,突然笑了。
她笑他,满口谎言;她笑自己,明知他满口谎言,还总是信以为真。这种人,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
所以,安宁走了。
相思了无益,惆怅是清狂。
安宁连早饭都没吃完,匆匆忙忙就走了。走的时候,除了随身物件,什么都没有带。
玉采听闻仆从的禀报,只感叹了一句:“长本事了。”
安宁走后,长略也病了。他应是得了与景虔一样的病,而且病得很急,症状明显,药石罔顾。
他一看到玉采就喝茶,一喝茶就喷,一喷就咳嗽。无论玉采吩咐什么,他都只顾着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止不住笑。
看来,这长老二还真的是病来如山倒,仙神难救。
玉采正色道:“本座过些日子要出门一趟。这回是去东边,路途遥远,吉凶未知,所以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长略仍是不住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颤悠悠地说道:“宗主且放心去吧。如果此行,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人,不妨拉上一把。”
他接着咳,直到肺都快咳出来了,才险险止住,比哭还难看地笑道:“有惊喜哦。”
“知道了。”
在自食其力这件事上,安宁一直很有本事。
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但若是好草找上了回头马,那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盈民楼的马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从来不会拒绝招财树,尤其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那种,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所以,安宁又在盈民楼安顿了下来,各取所需,顺理成章。
想想去年,大概也是前后差不多时日,安宁一副小乞丐模样,跌跌撞撞闯进盈民楼,承蒙马老板不弃,混口饭吃。
如今的盈民楼,可是富丽堂皇,气派多了。如今的安宁,也是袅袅婷婷,越发妖道了。
马老板是个聪明的生意人,他深知安宁上有皇子护着,下有司幽门罩着,所以,对于生意上的事,他也不强求于她。安宁爱唱便唱,不唱时便好酒好菜伺候着,随她的便。
但是,安宁还颇有责任心。她自从此番来了盈民楼,但凡晚上客人多时,基本都会来唱曲助兴。白日里,她自然是勤学苦练,潜心修行。
虽说自己是离开司幽门了,但这毕竟离师徒反目、叛出师门,还有一段距离。况且,大仇还要报,生父还要寻,她要做的事,还有许多,当然不能有半分懈怠。
安宁想着,说不定玉采哪天就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站在自己身旁,指点一二。
还真被她猜中了。
第一日,安宁开唱,玉采便堂而皇之地,赫然端坐于大厅中。
他果然,在有安宁的地方,不再揣着一颗行苟且之事的心,找一个风雅的角落睥睨天下。
他坐在大厅正中间那张桌子上,正对着安宁。
这位置选的,不禁令人浮想联翩,叹为观止。
他衣着得体,身形丰伟。他有一张并不好看的脸,配上一副永远僵硬的表情,显得他的眼神,格外的深邃。
他不吃饭,不喝酒,只穿过人群,定定地,注视着安宁,一眼不错。
不知为何,安宁竟不敢与他对视。她低头弹唱,装出一副专注的样子,却时不时地,怀着鬼胎,朝着正前方,瞥上一眼。
她以为,这时而装作不经意的一瞥,总能捉住那么一两个时机,趁他不备,狠狠地看上一阵子。
然而,他却一直凝视着她,目光滚烫,避无可避。
她被他这般看着,心烦意乱,琴也不想弹了,曲也不想唱了,只想三两步飘过去,扑倒他,亲吻他,撕扯他的衣物,将中容对她做过的事,从头到尾,再对玉采做一遍。
她发现自己动情动念,中毒已深,药石罔顾。
安宁本就思绪混乱,无心弹唱。偏偏这时,听闻厅中有两人,大声谈论她与玉采,言辞龌龊,不堪入耳。
她加重手上力道,想用琴声盖过那两人的谈论。
然而,那两人却好似纯心与她作对,嘈杂声随着她的节奏起伏,显然是要以盖过她的琴声歌声为目的。
那两人,均是青年模样,一个蓝衣华服,一个紫衣华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说得肮脏,笑得猥琐:
“台上唱歌那女的,不是叫安宁嘛?”
“就是她,以前就在这里卖唱。听说前几日,她和玉采两个人,在流风回雪阁玩得那叫一个,啧啧,香艳啊。”
“他们俩不是师徒吗?”
“拉倒吧,你看这小妮子妖妖道道的样子,还师徒呢,学什么?”
“许是床上功夫吧。”
“小声点,”蓝衣华服那个青年,贼溜溜地笑了一阵,又拍了拍紫衣华服那个青年,指着玉采的方向,说道,“人家在场呢。”
紫衣华服那个显然没当回事,只将声音扬得更高,说道:“怕什么?”
他又起身,朝着台子上的安宁高声喊道:“安宁姑娘,陪爷睡一晚,价钱你随便开。”
满座哗然。
安宁两手压弦,琴声骤然而停。
她轻声将接下来一句唱完:“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没有琴声附和,她的声音更显婉转,清狂中隐着空灵,魅惑中透着妖丽。
而后,她头也不抬,闪电般出手,飞出那柄万仞。
厅中微蓝之光大盛。剑气纵横,剑鸣之声,响彻数十里,连绵不绝。
万仞直直落在那两人的桌上,入木三分。同时落在桌上的,还有四片红色软物。那两人尚未感觉到疼痛,就看到四片红色的软物,像蠕虫般,在桌上扭动,颤抖,顿时觉得胃里翻滚,直想作呕。
当二人发现,那四片软物,正是自己的嘴唇时,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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