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两言语便将我心中愁云一抹无踪,我叹了一口气,陆景候去了门外,拎了个食盒进来。
我把脸上覆着的湿毛巾拿了,转面问他道,“今天又吃什么?”
他眉眼一漾,冬日的霜寒尽褪,只从他如玉容颜之上层层晕开春意来。
“你把眼睛闭上。”
我一怔,“闭眼做什么?”
都是要吃早茶的当口了,还有心思顽,我没依,伸手要去开盒子,他不动声色将手往后面移了些许,唇角含笑道,“听话,先将眼睛闭了。”
我没奈何,只得依言将双眼阖上,他又细声道,“来,张嘴。”
大白天的,刚起床就想变戏法还是怎么着。
我隐隐有些怒气,偏不张嘴,瞬时就要睁开眼来,他却低低嗳了一声,黑影覆下,当下便有温软清香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唇。
我吓得慌忙又闭起眼,任由他于我面前轻声一笑,抽身而去,紧接着便有食匙送到我嘴边,我顺从将嘴张开,入口软糯清甜,又听见陆景候笑了道,“可还好吃?”
我睁眼去看,顺口答道,“哪里买来的,倒有几分味道。”
他笑而不语,递与我一碗来,我垂眼看去,不过是一碗白粥,我低头一闻,倒是有荷叶梅花夹杂的香气,还有秋季金桂与春日桃瓣的隐隐幽香。
我抬首极是诧异,“这不过是初春,哪里来的这些放到粥里去煮?”
“这你便不必管了,只管好吃便罢,”他扶我坐下,“我寻了一家酒楼,去他们后堂找店家借了厨房的炉子,给你炖了些粥,昨夜没有进米,今日吃些这个补补也好。”
我愣了片刻,低头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果真是味美无比,不禁笑道,“从前倒没想过你会做饭。”
我拉了他,也想让他一同坐下,却是不经意拂到了他袖子,他眉头一皱便要抽开手去,我心中起疑,当即便撩起他一截袍袖来,却是一只修长洁白的玉臂之上,斑驳尽是好些被沸油燎起的水泡。
我拼命呼吸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来,扬声便与他高喝道,“不过是一顿早茶而已,你好好买来便是,何苦自己去做,不过是些粥,怎么还被油烫到了?!”
他垂眉一笑,轻声道,“小伤而已,打算与你灼几个小菜,却是从未弄过,失神之间便被烫着了,不碍事的。”
我心中犹如被割肉,又气又急,哆哆嗦嗦将自己怀中的帕子搜了出来要与他系上,他却是一躲,“我已经涂过药了,你先把帕子收起来,莫要弄脏。”
他又道,“往后我日日伺候你,总会习惯的,现下不会,先一次便会了。”
我只是心疼,将食盒里还剩着的一碗粥也取了出来,放于他面前道,“你也吃。”
他眯眼一笑,面上牵出几许笑涡来,“你心疼我了?”
我干瞪了他一眼,低头去舀粥,他将我的手握住,轻声一叹,“阿雪,你亲口对我说罢,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手温热柔软,我被触到的肌肤立时滚烫起来,手腕重重一颤,心中却似被一根绳子牵着,晃悠悠缓缓摇着,落不到实处,他还待开口,我低低道,“今日离了沧州,还要去哪里?”
他默然半晌,我以为他不会说话时,又忽而开口道,“我们走水路,坐船直接去溯州。”
我应了一声,埋首再不说话。
溯州离沧州不知有多远,陆景候身上的银钱也不知还够不够,打赏了船家,便将我带上了船。
这船身也大,乌篷撑起一方天地,陆景候拉我往里面坐下,又掀开窗户与我道,“这条河自北向南流,一直留到溯州,再入海,阿雪,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去溯州,便是从海上走的。”
我最是禁不起旧忆,也终于知道他为何要走水路,我面无神色,闭眼作势要睡,他道,“你以前生在木雪岛,应是熟悉水路的,”他又一笑,“可莫要说,你现在晕船要睡下了。”
我只得睁开眼,却是没有话与他接,只好扭头去看外头的河面。
船夫的橹摇得好,船儿悠悠划过,在水面上漾开不小的波纹,却比坐马车要安稳得许多。
船内还有沏茶用的茶具,陆景候将红泥小炉置于我们之间的窄几上,话音带笑道,“我虽是对做菜不拿手,不过烧茶一事,倒还是有些擅长的。”
他今日总是在笑,我只知从前看他眸中的笑意都极难,现今却是笑意未止过,他眉眼盈盈道,“为夫今日,再为娘子你沏一次茶罢。”
他虽是笑着与我说,我却心事沉沉地定定看着他,他这样做法,倒像是将每一刻都当作与我最后分离之时,连这话说的,都像是要永远诀别了一般,教人不由心生不舍,暗怀哀戚。
他举止优雅,将老船夫的一套生着茶垢的茶具描成了青瓷蓝釉的美人肩,他提过小炉上烧得沸沸的滚水,往茶盘里的两个小杯浇了个彻底,抬眉冲我笑道,“今日委屈你,这茶,应是去年的陈茶了。”
我只是看着他恣意娴熟的一番做派,我静静与他待着,岁月无声静好,一叶扁舟悠然,那红泥小炉烧得正旺,烧出我手心津津的汗意,烧得对面那人的一袭白袍被映成了红衣。
蟹眼小泡渐渐吐出茶汤水面,陆景候神色自若,将茶汤注到了方才被沸水浇过的小杯里,他将茶壶放下,端起一杯腾空而来。
我还道他要伸手递给我,却是他手势横里一拐,一盏浓香的茶汤瞬时被他泼到了河心,我低呼出声,看着那浅黄的茶氤氲到水里,被船桨划开的波纹摆弄得无影无踪。
我觉着可惜,“好端端的茶,你泼了它干什么?”
他笑了一笑,“茶汤的第一泡,太浓,喝了会醉。”
他注了些清水,接着煮,我冷眼看着,果真不出所料,他又将第二杯如法炮制,泼在了河里。
我依旧是忍不住,问了他道,“第二杯比起第一杯,淡了不少,你为何还要泼掉?”
“第二杯被冲淡,不禁熬,泼掉一些也无碍,”他眉眼生意,轻轻抬首朝我抿唇一笑,“好在,我们有第三杯。”
我熬到这第三杯终于被送至我手心里,我低头去看茶汤,也果真比我从前喝过的任意一杯茶水要澄澈许多,味道淡而不失香,我浅抿一口,肺腑心神都旷达起来。
他笑着看我,“若是方才第二杯端到你手里,你便会见着茶汤中有许多的杂质,或是茶末,或是茶汤之中的浮沫,总是做不到如今这般纯粹的。”
我心神一动,抬眼去看他静静笑着的面容,袅袅而起的茶香水雾挡在我与他之间,他轻声道,“最后一次见女帝,那晚,她也是请我喝了一次茶,我那时才知,我这一生,竟是自己在与自己过不去罢了。”
而我与他的情意,也是如这茶汤,第一次太浓,第二次还不净,定是要等过无数次坎坷与波折,被岁月一次次无情地浇灌过,才会弥久不失香气,才会愈品愈有余味。
我细细饮完最后一口茶,垂眉放下茶盏时与他轻声唤了道,“二哥。”
他眉目似有喜意,低低应道,“何事?”
“你变了许多,”我抬眉去望他,他神色一怔,我接着道,“却是变得,越来越如我期望的那般了,二哥,我们还如以前一样罢,从今游山览景,也让我长随你左右,再不要分开了。”
他悠悠将双手放于膝上,笑着道,“阿雪,我不求能游遍这天下美景,只求,我们能永远在一处,纵使以后再发生什么,我们也再不能心生隔阂,可好?”
我点头莞尔,“好。”
上苍造化,竟肯垂怜我,让我数度失去他后,又能重获他,往后,也是风平浪静,再没有阻碍。
船身还在河面上悠悠行着,顺水也极快,傍晚日影西沉映在清波之上时,我与陆景候踏上了溯州的这片土地之上。
他雇了马车,一路往他陆家老宅而去,如今陆家已不复从前那般荣耀,远远便能瞅见烫金匾额之上的陆府二个大字蒙上了些许的薄灰,陆景候却是与我谈笑风生全不在意,进了府门,他与我回首道,“这里也是一座空宅,不知从前的旧人还在不在。”
我心中有一丝难过,但见他面色自若,也不好勾起他的伤心来,复与他道,“你可是有旧物留在这里?”
他先前是说连陆府也不作停留,直接往木雪岛而去的,我这样问了,他与我一笑,“我父亲母亲的牌位还在此处,以前觉得无甚重要,却是自从心境通达之后每每想起来,也总怪自己从前无半点人情味了。”
我心中隐隐感动,顺着他一路往里走去。
从前一直未来过他老宅中,进去之后愣是让我一路咋舌,气势恢宏地有如皇宫,只是红宫都是金帛贴地,他这陆府却是红木玉石,在我心中倒还更显得雍贵。
我沉默着看了半晌,忽而与他道,“二哥……怪不得你连水都不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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