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袖着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似乎在街头处渐渐起了风,一阵阵的越来越大的狂风大作,将小贩来不及收走的箩筐吹得东倒西歪,前面不远处坐着个算命先生,他抽签的竹筒也被吹倒,摔在地上,散落出无数的签棍来。
我缓缓走过去,要替他拣起来,却是刚俯身,手触到一支签时,那老先生咳了声,慢慢摸索着站起来道,“老夫老眼昏花,今日收摊,不算卦了。”
我垂眼半晌,直起身道,“我是为先生您拣东西的,并不算卦。”
此生命运既是如此,算也无用。
“我的签筒好像掉了,那就有劳姑娘你帮老夫拣一拣罢,”他诶了一声,“既是有缘,姑娘你先莫要动作,待会拣到的第一签,老夫便送给你,不要钱。”
我笑了笑,没有当回事,却是心中一动,不自觉地低头去看我手心里握着的那支签,那签上三个大字,静静悄悄地回望着我,没有神色。
那签文里写着,和番醉笔似云烟,重呼不上木兰船。
我心中一片透亮,霍地开朗。
似云烟,好一个似云烟,我缓缓扬起唇角,与先生说了声多谢,将他的东西一应都收齐整了,举步便朝客栈里去。
我寻到了小二,笑着朝他道,“可还记得我?”
“诶,记得记得,”他口中忙忙称是,将额心上的汗擦了擦,“与姑娘一起的那位官人上楼去了,姑娘可知晓?”
“知晓,”我嘴角一翘,“将今日早上我骑的那匹马依旧与我牵出来,仔细些,我家那位官人在楼上,差我出去买些物事,待他问起时,只说我马上便回来了,教他莫要着急。”
那小二也未有起疑心,将肩上的抹布往桌上一放,抬步便往后院去,我跟在他后头,他与我一笑道,“姑娘今儿可吓着我们了,那马儿虽说性子不烈,可也十分能赶路,踢蹶子什么的,可是最拿手的了,待会姑娘好好将它牵出去了再骑,也不像早上那样赶时间了哈。”
我应下,眯起眉眼与他抱歉一笑,“今儿晨时着实是急了些,你放心,必不会了。”
我将马牵出去时,跃至马身之上,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直到我最后走时,再朝那阁楼之上的小窗子望去,那窗户紧紧闭着,也再没有开过。
这样的自以为是的人,终究是我配不上。
这一路的风风雨雨,也终究似一场过眼云烟,纵是他再重呼,我也不会回头了罢。
临行前我与小二哥要了一两碎银子,他先是不情愿,我指了楼上道,“你怕我跑了不成,我家官人还在楼上,连着马匹的钱财,一齐记在账里,待我们走时自然会付清的。”
我朝他似花开一笑,他脸颊红了半边,脖子一缩,人也转了身走了。
待出得城门后,山路迂回不好行走,我索性下了马,将马牵在身后缓缓行着,还颇有些苦行僧翻山越岭的意味。
我顺着路一直往前,竟被我遇见了一泓山泉,马儿嘶嘶喷着鼻息,我笑着将它领到了泉边,自己也拣了块石头坐了。
好在天色尚早,我倒也不急,四处望了这山中景,别开眼界,心境也变得澄澈了许多。
我心中一动,初初与夏力相见时,便是他领我去这玉斜山里的白露寺里去礼佛求姻缘的。
只是那姻缘签被我的畏缩弄得没了下文,后面的波折一直至如今,也终是是他错付于我,我对他不住,再回想起来,心念倒是很自在,却是想着他还在病中,他许是信佛之人,我便去佛祖面前为他祈福,也为新皇帝阿留祈福,愿这盛世太平,江山易主不易君心。
白露寺都是僧侣,我女眷去投靠礼佛多日也终有不便,我闭眸假寐了半会,细细回忆着之前到那白露寺的情景,似乎再往上走一些,便有尼姑庵了。
我身边的马饮足了水还在食草,我将马缰轻轻一扯,倒也是十分乖的,立时便将眼睛一眨,顺着我抬了前蹄。
我一直将它牵到来时的一条山路口,再往前便是方才来时的路,另一条岔路口,便是往玉斜山的山腰上去,路边时不时有些善男信女轻声细语地路过,我将马鬃缓缓抚过,倚着马儿小声道,“你自己回去,我在这里送你。”
它鼻间嘶出一口气来,我笑着将它马背轻拍了拍,“今日你帮我两回,我往后啊,便在佛前多念着你,让你长命百岁可好?”
马儿也是通人性,特别是那一双乌泱泱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贴得近,看得我心中恻隐难当。
它似乎有些不安,一直在甩尾嘶气,我又将它马背抚过一遍,语气放严了道,“天色不早,你早些回去,莫要再带人来这里了。”
便让我与世长绝,与君长绝。
山路两边本是有无数的花在早春之时便开了,山风不时吹拂着,将纷纷的花瓣都拂下,山径变作了花路,甚是雅致可人。
我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心中从未如此安静过,双手合十,放于身前,垂目静静抬足,这一踏,便是此生认定,再回不得头了。
我一步步地往上走,比日日来此的礼佛之人更要虔诚,额心微微沁出了汗,却也是心中自在万分。
白露寺现于我眼前之时,我还有些惊异,未料到自己脚程得力,竟是行得如此之快,我微微扬眉去看山上更高些的道观庙宇,想着到底是道还是佛,能更让人心性澄明一些。
路边有一对母子走过,孩子叮叮当当地踢着路边小石子,母亲低声喝道,“平常为娘是如何与你说的,走于路途之上,莫要影响世上万物的本来位置。”
那小孩努努嘴,“我不踢它,也保不准不会有别人来踢它啊,况且,娘,你平日里不是总在看些经书,那经里头写着淡泊心性,你还是这样爱恼人,可见,都是生于自己本心,看什么倒是并不重要。”
那母亲先是愕然,后又抿嘴点了头,“你这孩子,倒将为娘说的语塞不已了。”
小孩又是叮叮当当地踢起碎石子来,那母亲只是在旁边看着,也不再言语,我心中了然,心知信道信佛都并不重要,全靠本心之念,便也于心中默默定下,再往前走,若是道观或是庙宇,也都是无妨了。
再拾阶而上,天色也渐渐不早了,远方天穹的晚霞密布,甚是壮观,我心胸一片坦荡,竟生出几分历代文人的豪迈来。
这每一步的路途,也都是在对过往每一次回忆的诀别,我身心渐轻,犹如羽化之人身在了云端,舒畅得要放声笑出来。
犹记他袖袍衣摆,举手投足之间的锦绣繁理,又何曾忘却过,他在溯州别院里,为我泡过的一盏淡香青梅茶。
只是命理难说,并非是无缘无份,到了这凭栏登高的时刻,又逐渐将过往的都能抛却了,这山风拂人心底,盈起袍袖,树影到了夏日只怕会更幽静,更能引人入仙境,堪堪在转首之时还记得那些从前过往的旧忆,只是那些时而断续时而连接起来的愁绪,纵它日日翻新,我也终究拾不起来了。
我曾为他,要负尽这天下,却也在这天下前,又舍了他。
他昨日的风雅历历在目,却也不为我所动了,那一笑生风开出许多繁姹之景的人,也不该是被我所怀念的。
料想数年之后,蓦然灯下回首往事,也是只记得那人,却记不得,他是什么名,又或是什么面目了。
待我分花拂柳后,有座小庵在我眼帘之处渐渐呈现得清晰了,我信步上前,在庵门上前轻叩了两声,立时便有人从庵内将门拉开了,礼貌地问我道,“可问施主,是来还愿的?”
我见她眉目清秀,年岁尚小,便低头作了礼,笑着轻声道,“我并非是来还愿,我是来入庵礼佛的。”
她笑着哦了一声,在我面上细细打量了一下,将门完全敞开了,冲我甜甜一笑道,“请施主随我来,我家师父在后院打坐,入庵之事,需要向师父问过才是。”
我连忙谢过,跟她走了进去,这庵内很是清幽,弟子也并不多,却是安详一派,自成气候。
“师父与师姐都是叫我见心,”她走在上面,朝我回眸了楚楚一笑,“敢问妹妹如何称呼?”
我忙称了声不敢,回了她道,“我从前的名姓,我现下也是忘了,不知叫何,姐姐随便称呼便是了。”
她眼眸一转,点头对我一笑,似是有几分揣度,我与她一齐悠悠在前走着,不多时,也到了她口中的后院地方。
她进去传话,出来时唤我进去,待我与她擦肩时,她悄悄道,“师父有几分固执,妹妹,你心性沉静些便是了。”
我心中有些着落,掀了门帘轻步而入,扑面便是一阵檀香缭绕,声声木鱼缓缓而响,在寂静的幽室里,甚是禅意悠然。
我站于原地,不敢打扰她,静静地候她来问我,她轻轻缓缓地敲了半晌木鱼,手中的佛珠转了一圈,微微睁了眼来问我,“施主,为何不上前来?”
“师太静心潜佛,信女不便打搅,”我弯唇道,“本以为信女步子足够静,却还是带进了世俗的浮躁味来,让师太惊扰了。”
她终是将双眸俱是睁开,目光炯炯地朝我看来,“施主,既是了然,何故还要抛下那许多的凡尘俗事,皈依我佛门。”
我走上前,拜倒于她蒲座之前,闭目缓缓出声道,“累了。”
“累了也终该会有休憩好的时候,不像这入佛,入了,你便回不了头了。”
“信女明白,”我低低道,“断了后路,那些念想,也不再是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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