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浸月携着重开宴一路飞奔,重开宴片刻已后恢复神智,在他臂弯间脸色煞白,“你……”
方才救人心切,他竟然将楚天剑当做暗器掷出去了!
“收声。”江浸月奔回林中,雪白的衣衫穿过草丛不沾片缕,雨滴还未落上衣袍便已被深厚的内力蒸干,齐莲容在前方等他们,重开宴旧伤发作,情况危急,必须赶快找地方调息。
“你……”他心绪渐定,沉黑的眼瞳注视着周围不断后退的景物,看不出是喜是忧,“那是楚天剑。”
“人可以以后再杀,剑可以以后再拿。”
重开宴微微阖眼,语气略显疲惫,“那是……楚天剑。”
江浸月充耳不闻。
剑客弃剑,等同弃命,他怎么能把剑扔出去……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他的剑,是天下第一剑。
那是极骄傲的一把剑,他的主人也是极骄傲的一个人。
那道银光似乎还在眼前闪耀,雷雨交加,剑光破空,那是剑的舍身一击,失去主人的剑横贯长空,落入不可知的黑暗,它的未来将如何?
他们的未来,将如何?
江浸月速度很快,但步伐平稳,并没有触动他的伤势,回想起这不是这人第一次将他提起来就跑,重开宴冷哼一声,表情颇为不满。
“开宴。”雨中疾奔的白衣少侠忽然开口,“等到此间事了,我想回江家一趟。”
重开宴闭着眼,纵然胸口血气翻涌,他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你一个人去。”
“当然。”江浸月有意忽略了重开宴那句话肯定的语气,“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臂弯一沉,他顿了一下,“开宴?”怀中之人不做应答,脸色苍白,唯有眉宇间的倔强从不消退。
他与三年前的他,心境自是不同,可他三年前已是天下第一剑,如今仍会是天下第一剑。
开宴,而你呢?
你在为谁而拼命?你与那女将军素不相识,就算她是十三辙的后人,你也无需做到这般地步。
你到底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谁?你想借她偿还对谁的亏欠?你真正想为之拼命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如今思夜想身边高手云集,你的武艺却再也无法精进,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皆是飞蛾扑火。
江浸月长叹一声,“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一次,我完全没有为你收尸的打算。”
手中的人全无动静,白影奔跑的速度徐徐减慢,怀抱失去意识的青衣侯向花城走去,夜风撕扯着黑衣残破的袖口,时不时带下一片碎絮扬向夜空。
点点落红留在他们所经之处,顷刻间已被雨滴打散,雨幕之下,一地凄凉。
花城北端,有处小巷幽深如羊肠,两侧屋舍拥挤,各色檐牙错交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家。
青石板的地面经过常年磨损一片破碎,若是一不小心踩到一块活动的地砖便会被砖下的积水溅湿衣鞋。
夜至四更,已近黎明,夜行的两人衣摆摩擦,急匆匆赶到小巷尽头的一间屋舍前,那间院落中种有一棵古木,偌大的一根枝丫越过墙面伸向道路,那处围墙已坍塌了一半,那粗壮的树枝犹然保持着当初的倚墙之姿生长着。
撑伞的女子扶门喘息片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张三,张三!”
那扇破旧的木门很快打开,门里困得七歪八倒的麻衣汉子看到她大吃一惊,“齐夫人!您在这儿干嘛?还没到上工的点吧?”
“我不是来找你修城墙的,快借我一间屋子。”齐莲容将大门猛地推开,张三只见白影一闪,门口的人已经进了院子。
“啊等等,到,到我屋来吧。”他挠了挠后脑打开一间房门,齐莲容将床上杂物一扫,那白衣少侠放下了怀里的人,“齐姑娘。”他二话不说扶起重开宴连点他后心几处大穴,强行止住他心脉中横冲直撞的真气,空余时犹能朝她微微一笑,“姑娘该回华府了,害的姑娘一夜未归,怕又是给姑娘添麻烦了。”
齐莲容勉强一笑,“无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转身离开带上了房门,对着那一脸茫然的麻衣汉子淡淡道,“张三,你今天不用去城墙那儿了,好好照顾两位少侠,老五呢?”
“怕是又在哪处烟花柳巷过夜了吧,最近像见了鬼一样,整天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要赶紧享福。”张三耸了耸肩,“我看他再那样放纵下去,天谴没来,自己倒先累死了。”
“嗯?他怎么了?”
“谁知道,那天大半夜去城外巡逻一圈回来就这样了,说看到有什么年轻书生在烧纸钱。”张三撇着嘴掏了掏耳朵,“还说从火里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说,他要真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也该知道自己是纵欲过度死的。”
齐莲容皱了皱眉,“城外有古怪的人物出现?”
“好几个呢,我前些日子还看到有个道士老是在周围晃悠,好像想进城。”张三停下手,吹了吹指甲里的碎屑,“所以我想夫人重修城墙真是明智之举,日后肯定用得上的……啊不,呸呸呸!”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我自然希望天下太平才好。”房间里并无动静,齐莲容站了一会儿,腹中愈发酸涩,她不动声色的揉动几把,孩子却更加不安分起来,她叹了口气,“这两位少侠是极重要的人物,好好照顾他们,若有人打听他们的消息你知道该怎么做。”
“哎,哎。”张三连声应道,“夫人放心,夫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们要求的我都会去办,他们不说的我绝不多问。”
“谢谢……”齐莲容气息一梗。眉宇间浮现出一丝痛楚,“不早了,我得回华府一趟,这两人托付给你了。”
张三察觉到她的异样,吃了一惊,“夫人,我送您回去吧?”
齐莲容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天还未亮,我一人出入比较方便,否则被人撞见了不知又要被编排成什么样。”
张三愤愤道,“那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蛋!就会在背后嚼人舌根,有本事也去战场上跑跑啊!”
齐莲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不再言语,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打着伞的身影有些勉强,却仍努力挺直脊背,那分明是女子的背影,却透出一股男子也无法匹敌的孤傲来。
将军卸甲孰同归?孤身一人,蹒跚而行,唯有落雨,秋风,与深巷。
屋外之人走了,屋内仍然一片寂静。
床上有人,地上有血,江浸月端着一杯茶走回床边,将床上的人搂了起来,重开宴睁着眼,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瞳极黑,幽幽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江浸月将杯沿贴到他嘴边,重开宴喝掉一口,顿了顿,凑到床沿慢慢吐了出来,那吐出来的水里全是血红,如此三番,终于将满口的血漱干净了。
“风满楼不除,他日花城便要兵临城下。”江浸月低声道,“我去杀了他。”
重开宴一把推开他,面无表情的在床边坐直身子,“你没有剑,拿什么杀他。”
江浸月皱眉, “没有楚天剑难道不能用其它剑?还是说你觉得我除去用剑就什么都不会了?”
“那是自然。”重开宴直视着他,那黢黑的眸子死板无情,“没有人能将多项能力练到天下第一,你若不用剑就打不过他。”
江浸月皱眉,“你想说,只有天下第一能打败风满楼?他以前只是个逃兵将领,怎会有这么高深的功力?”
“谁知道。”重开宴闭上了眼睛,“说不定和你我一样。”
江浸月站起身来,“你说这些话,是已经准备好让我去做别的事了吧?”
重开宴点了点头,“我要你去送信。”
“送信?”
“花城不能破,这里尚有百姓三千多人,守城军对上风满楼的部队全无胜算,我要找别人。”
“你是说,向武林求助?”
“洛神谷、太和山、白家、将军府、南少林,以你的速度大概只够去两家,将军府多半不肯出手,太和山和白家太远。”重开宴扶着床柱起身,“我会写两封信,你去交给洛洪荒和成寂大师……”他走了几步,忽然喷出一口血,捂胸跪地,江浸月扶着他一同跪在地上,“咳咳,就说是……青衣侯请两位大家出人……粉碎思夜想阴谋……”
江浸月一身白衣一路上已被他的血染得斑驳一片,此刻又添一分刺目的红,“你……”他是最了解他的人,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花城中只有他、重开宴、楚骊歌、颜小路四人愿对抗思夜想,楚骊歌不常在江湖上露面,颜小路更不必说,而重开宴,没有人会轻易信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衣侯,其中有足够份量请两派出手的人,只有他而已。
重开宴忽然睁眼,“你没有楚天剑……”
江浸月一手按在他后心注入内力替他平复血气,闻言沉声道,“洛洪荒和成寂大师认得我,不需要楚天剑。”他的神情复杂,重开宴说让他送信,而不是让他去求援,这样一来他只是个信使,不需欠任何人情,他依旧可以自在做他的天下第一剑。
到底该说你考虑周全还是傻呢?面子这种事,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你可以不要尊严,为什么我不可以呢?只因为我是江家的剑客,只因为我是天下第一么?
可若天下第一连一座城都守不住,这样的第一有何意义?
重开宴挡开他的手,抹了把嘴角,站直了身子,丝毫不见踉跄挣扎之态,他脱下沾血的外衣甩在地上,“这里很脏。”他冷哼一声往门口走去,“我要换间屋子写信。”
“开宴。”江浸月仍半跪在地上,他即使跪着仍是泰然自若颇有风度的姿态,“写三封信。”他看着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面带笑意,温雅自若,“我会送到的。”
【二】
这场秋雨一连下了三天。
满城接天连日的枯黄受雨水浸润,颜色更深一分,像是用厚重油墨绘成的一幅画,恍惚能嗅到浓郁的油脂味。
有人纸窗半开,一只苍白的手从窗下伸出,接住了一片落叶,今年的秋天已近尾声,这棵古树亦是一副枯败模样。
黑色衣袖上,金色的凤凰熠熠生辉,那衣袖并无破损,已然更换了一件,如他自己所言,同样的衣服他有十件八件。
但破一件便少一件。
他看着手心里的落叶,这枯黄的叶子沾了雨水,腐败之态纤毫毕现,颓然躺在他的掌中,絮乱的叶脉似乎能接上他同样絮乱的掌纹。
在皮肤之下,他的血脉也是这样的么?
一点儿也不精致,一点儿也不秀丽,繁杂的、混乱的、丑陋的……
好像当时,也是这么一个秋天。
远远的,有人散漫的哼着歌踱着步,那歌唱得乱七八糟,步伐也是七颠八倒,那人走到他窗前时停下了脚步。
“嘿,像你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头也会伤春惜时?”
重开宴勾唇一笑,那是他难得有点表情的时候,“你怎么没死?”
“正常人见到老朋友第一反应会是说‘你怎么没死’吗?贫道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就不盼着贫道过几天好日子呢?”那衣衫破烂的道士提着袖子对他指指点点。
重开宴挑眉看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和你做的事一样。”那道士清咳一声,“只不过追的人不一样。”
“哦?”
“那个妖女武艺再高,再能令男人倾倒也布不下什么大局。”那道士道,“三年前她也是被关的人之一,这次出来就有大动静,你觉得如何?”
“你是说,她受人指使?”
“指使不至于,这世上哪有人能使唤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重开宴沉吟片刻,“不是指使,那就是合作了。”那道士“嘿”了一声,“敢跟白骨女合作,那幕后主使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和我有什么关系。”重开宴五指收拢,枯叶被碾作碎屑顺着指缝飘扬开来,“我只想杀思夜想。”
“正常人此刻不该说‘为了江湖大义,苍生太平,我必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之类的种种么?”那道士瞪着他,重开宴微微一笑,“你不是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头,他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得了吧,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明明恨不得天下人都为你所救,非要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姿态;明明死要面子,却又能面不改色的做出不要脸的事。”
重开宴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哎呀呀,偏偏你这副模样最是可怕。”那道士的头摇了又摇,“你若是有江大公子半分温柔该多好,咦?江大公子不在吗?”
“不在。”屋内的黑衣公子手起又落,砰的关上了窗。
“哎你这人真是的!贫道看你需要帮忙好心好意赶过来,你倒不领情,你呀你……”窗外的人隔着窗纸指着他鼻尖,“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活该落得背信弃义、欺师灭祖的骂名!”
窗户猛的被人推开,那道士怪叫一声抬腿就跑,一溜烟没影了。
“哼。”重开宴冷冷的看着那人跑远,“背信弃义?那又如何?”
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尊严与人格,那是活人才能谈论的事。
黑袖一振,半空中盘旋的一只黑鸦降落在他的手腕上,黑羽皓腕相互映衬,他将一卷纸塞进黑鸦腿上的圆筒中。
这是第四封信,是他认为绝不会起作用的一封信,也是他最希望起作用的一封信。
一点黑影迅速远去,黑鸦飞向南方的天空,重开宴的神色有些茫然,鸟雀一去不复返,欲寄彩笺往何处,信是送出去了,那人会不会到,能不能及时到,他全然没有把握。
花城以南,一座赤红的陡崖巍然耸立,高入云霄,难以攀登,嶙峋的山体上以刚劲字体篆刻着一行大字:
迦楼山。
山崖边,一人负手而立,一头黑色的长发过腰直披而下,没有佩戴任何发饰,身上乃是件蓝色外套黑色夹里的广袖流仙长袍,崖边山风呼啸,剧烈的撕扯着他的长发与袖袍,几欲将他扯下万丈深渊。
他抬起一手,一滴秋雨打落在他指尖,雨水混浊不堪,衬得他指腹光滑莹润。
“北方有雨,坎水。”那人将手指抵在唇上,雨水苦涩冰寒,他深黑的眼瞳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愫,“为,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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