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几天重开宴都没有离开过张三家,齐莲容亦没有再来找过他,听张三说,齐莲容回到华府后突然腹痛,在第二天傍晚早产诞下一个男童。
华府大张旗鼓的庆祝了几日,丝毫看不出先前对齐莲容冷嘲热讽不闻不问的模样,火红的灯笼在华府门口挂了好几晚,只是鲜有人提起早产之后那名将门之女怎么样了。
张三曾旁敲侧击着问过他要不要去府上送彩礼,重开宴面无表情的拒绝了。
如此平淡的日子过了数日。
今日。
半柱香前,张三火急火燎的冲出屋子赶往城门,现在,他在几天后第一次踏出了张三的院子,布鞋踏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声音很轻,步伐很稳,表情很静,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那必定会发生。
他独自在小巷里走了一段,侧边的弄堂中走出一个人,蓝色衣袍腰挎长刀,正是楚骊歌,那个被他捅了三十三刀的男人。
“你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楚骊歌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阴沉,“叫老子来干嘛?城外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去做什么?”
重开宴目不斜视继续走着,“颜小路走了?”
“走了,她本来就是闲着蛋疼跑出来玩的,你消失了几天她被老子训回去了。”
重开宴“嗯”了一声,低声问道,“楚骊歌,你打过仗吗?”
听到他又连名带姓的叫自己,楚骊歌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害怕,“老子确实杀过不少人,但是……他娘的,老子没打过仗。”他不屑的往地上啐了口,“是那群流寇?”
“多半是了。”重开宴仰头看向暗沉的天幕,喃喃自语,“看来,你是赶不回来了。”
花城城墙上,百余名守城军一字排开,寒风刺骨,城旗翻飞,紧握长枪的手微微颤抖。花城鲜有纷争,连周边的山贼强盗都不见几窝,更别说眼前这样的阵势了。
花城作为一座过去的商业城市,如今守城军不过一百七八十人,而远远骑马列队的那些黑衣贼寇,却有足足五百余人!
城内人心惶惶,窜动的群众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着上方肃穆站立的士兵,城墙上除了守城军还有三三两两的江湖人士,日前碰见的那位锦衣公子主仆两人也在此列,那布衣男子紧盯着人群中黑色的身影,忽然高声道,“青衣侯这是要涉足世事吗?”
此声一出,数人扭过头寻找那位所谓的“青衣侯”,历代青衣侯向来只写史书不问世事,从未有过亲身参与武林之事的例子。重开宴那身绣着无头巨凰的黑衣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联系先前听到的传言,人们低声议论这位青衣侯似乎和往届青衣侯做的事都不一样。
至少追杀江湖魔头这种事,从来轮不到青衣侯出头。
重开宴丝毫没有理会周围的声音,他望着领头队伍中驱马上前的一人,那摇摇晃晃的身影正是风满楼,他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剑刃无光,那是楚天剑,他也许是来送剑,也许是来杀人的,但无论如何,此刻剑的主人都不在。身旁的楚骊歌扶刀问道,“我们手头有几个人?”
“只有你,我,而已。”
楚骊歌瞠目结舌,“这,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算啊?!”
“我不知道。”重开宴头也不回的沿着城墙向着正门方向走去。
“你干嘛?”
“我不知道。”很多人在他脸上寻求答案,但只看到一脸冰冷,“不要问我。”
他在众多探寻的目光中一脚踏上墙沿,在坠落的边缘坐下,双腿交叠,一道青色的流光自袖中倾泄而出,散落长空化作匹练,轻薄如纸的书简在风中上下摆动,他手执一端,另一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空中扬起漫天碎屑,那是火焰燃烧产生的灰烬,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舞摆,黑色的衣袍上,那金色的凤凰展翅高飞,如梦,如画。
那是毁灭到来前的一幕。
天地风光摇落,他眼眸间铭记千载春秋,那是入夜时分,城中灯火错落有致的零散亮起,这一夜,他看到太多梦想破灭,这一夜,他看到太多星辰陨落。
黑衣冷峻的青衣侯抬手拂过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都是这个世界的历史,有的平淡,有的刻骨。他微微仰头,放声而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那是一首《击鼓》,他并非在吟诵,而是在歌唱。重开宴的声线冷淡,语调却抑扬顿挫极富感情,这让人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那是一个人以千年之后的心性看待今世之事,战争惨烈,众生芸芸皆在挣扎求生,但在那人眼中,这一切的伤亡早在千年之前已成定居。
他冷静,他冷漠,因为这一切的结局他早已看过,那些情节那些故事真真切切的写在史书上,冰冷无情。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青衣侯。”骑马的落拓大汉在距离花城城门九丈之外停了下来,城墙上寒星点点,那是瞄准他的弓矢,身处众矢之的,他脸上依旧一副颓废之态,“这把剑你还要不要?”
城墙上的人并不回答,清冷的歌声被风带向远方,战争之歌,若不尽情咏唱,便不值得铭记。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他的手指摆动,仿佛在弹奏一把无形之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黑袍拂动,袖风猎猎。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书简翻飞,那是数代青衣侯共同撰写的不朽长诗。
他面无表情,可众人的心中一时间写满了许多表情。
一名守城军用长枪猛地触了下地,跟着歌唱起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歌声渐渐壮大,百余人沉声低唱,那是逼近心脏的曲子,每个人的胸膛都在嗡嗡作响。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把折扇哗啦打开,那锦衣公子站在城头遥遥望着,喃喃自语,“可惜少爷一不会写诗二不会作画。”
风满楼听了半晌摇了摇头,鼓足了真气呐喊一声,“齐莲容!滚出来!”
城墙上的守城军一阵骚动,不停有人询问“齐将军呢?”,这一刻那位“不守妇道”遭人非议的花城城主儿媳俨然成为了能够号令千军万马的“齐将军”。
张三猫着身子到处传令,仔细嘱咐哪侧的墙体还未修好,哪里的地形可以利用,可齐莲容不在这儿,他也只是尽尽人事,“老五呢?这么多天没人影,死哪儿去了!?”他找了几圈都找不见人影,低骂道,“妈的,跑了?”
青衣侯的歌还在唱,风满楼仰头看着那袭飘动的衣袍,“不我活兮?不我信兮?”他忽然放声大笑,“不我活兮!不我信兮!那又何如?!今日齐莲容不把东西交出来,花城三千六百一十四口人皆做我刀下亡魂!”
他的声音和着真气,城中的普通人也能听见他的话语。
“齐夫人拿了他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还给人家?”
“齐将军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人影?”
“齐将军……齐将军不会是逃了吧?”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城中一片骚动,城头的歌声一顿,重开宴缓缓站起,只有半个脚面留在墙沿上,他身子犹自站的笔直。“风满楼。”他终于开口,“把剑留下。”
贼寇群中一阵骚动,有一人跳了出来,“你算什么东西,敢直呼大当家的名讳!兄弟们!拿箭招呼他!”
“住口!”风满楼厉喝一声,“我辈虽不是什么白道好人,但也是江湖行客,都忘了什么是青衣侯吗?!”
那人一愣,随即又有另一人出列,“回大当家的。”他大声道,“二十年前,江湖中确实有不能对青衣侯出手的不成文规矩,但他真是青衣侯吗?”他指着城头的黑衣公子,“青衣之侯,刀笔之吏,怎能参与历史,妄图改写历史?”
“改写历史?”那俊美冷艳的黑衣公子嘴角一勾,语气甚是不屑,“还未落笔,怎知这一书结局几何?”他扬手将奇长的书简掷了出去,如一道青虹贯落长空,“风满楼,你以当年攻城伐寨的本事来对付普通老百姓,我看不起你!”黑袍一扬,楚骊歌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重开宴已经从城墙上跳了下去,那下坠的黑衣如一只低扑的鹰,迅猛而凌厉。
这个神经病要做什么?那可是五百个拿着兵器的武人!在战争面前个人的武技完全微不足道,就算他是天下第一也没用!楚骊歌大惊失色,第一次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位青衣侯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风满楼面不改色,见他下来,扬手将楚天剑扔了出去,重开宴接住半空飞来的长剑飘然落地,风满楼翻身下马,“你是要一人应战?”
重开宴不言不语,长剑在手,只身一人挡在城门前,面对五百人马,面无表情的提剑迎上去,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风满楼解下了腰间的***,那姿态与他第一次出示那把刀时一模一样,“你若现在退回去,你还是青衣侯。”
重开宴抬起头来,眼中无喜无悲,手腕一振,楚天剑发出如水的光华,直到此刻,那卷极长的书简才飘散落地。
风满楼叹息一声,缓缓拔出了***,“你的剑法很美,出剑吧。”
【二】
“张三,张三,你在哪里?”
幽深的小巷里,王五贴着墙小声的呼喊,所有院落里都是一片死寂,整条巷子仿佛只有他一个活人。
“不会真去了吧,那,那可是五百人,怎么打得过……”他抱紧了怀里的包裹,“我不会去的,我不会死的,只要我不去就不会死……”他挨个门挨个门的敲,“李嫂,郭大哥,你们在吗?”越敲,他的手抖得越厉害,“你们,你们都去哪儿了?”
如果王五能够爬上墙头看一眼,他就会发现所有人都已经横死在屋里,肺腑俱碎,那是被人以蛮横功力一掌震在心脉的后果。
空气中没有血腥味,但死亡已经充斥了这条小巷。
无形的恐惧笼罩了王五,他抱着包裹头也不回的往巷口冲去,忽然,他脸色惨白的停住了脚步。
巷口站着一个年轻的书生,一身青衫,面带微笑,看起来十分和善,只是他究竟是如何出现的,又怎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王五完全不知道。
他认得这个书生,这就是那个曾在城外夜半烧纸的人。
“别,别杀我……”王五浑身僵硬,努力几番才捋直舌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别,别杀我!”
“别怕。”年轻人的声音依旧很温柔,“我只是想问问你们的齐莲容齐夫人在哪里,可这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你会告诉我吗?”
王五浑身一震,他不敢猜测那些没有回答他问题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我……”那青衫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王五吓得半死,“我,我带你去华府!也,也许齐夫人在,在华府……”
“华府么?”年轻人微微一笑,他面容清秀,那一笑十分美好,“劳烦带路。”
城门前,两团黑衣交织在一起,刀光剑影交击迭起,重开宴的剑流星飒沓,风满楼的刀力劈山河,飓风与闪电旋绕纠缠,天上夜星璀璨,地上尘土飞扬。
楚骊歌转身向城中呐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跑啊!”他忽然顿住了,城墙下那一张张仰望的脸庞上刻满了恶毒的猜忌,百姓窃窃私语着,时不时用古怪的眼神望向城头上的那些江湖人士。
他心里一阵反感,“妈的,不想死的就快跑!”
啪,一截菜叶拍到了城墙下,一个老妇端着菜篮子指着他,“凭什么要我们跑,这里是我们的花城,大家去找齐莲容,把她交出去大家就会没事了!”
“又是齐莲容闹出来的事吧?”
“她人呢?躲哪儿去了?”
许多人连声附和,“没错!去找齐莲容!”人群攒动,大批大批的人掉头涌向华府的方向,似是真的要将齐莲容抓来这里问罪。
“我操你大′爷的——”楚骊歌握着刀柄就想冲下去,一只手一把扣在他肩头,那身着锦衣的公子哥摇着折扇,“何必跟一群愚民较劲呢?我们也快点把那位齐姑娘找出来吧?”
“少爷。”那布衣男子上前一步,锦衣公子一收折扇,“阿渊,你守在这里帮他。”他那张嬉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青衣侯要是死了,娘绝对要扒掉我一层皮。”
布衣男子点了点头,那锦衣公子扣着楚骊歌的肩膀一提真气,带着他从城头飞了下去。
“你是……无双山庄的邗渊?”武林人士中有一人忐忑着开口。“我是邗渊。”那布衣男子转头打量了他一番,“这不是锦绣庄的三当家吗?一同抵挡敌寇么?”
那人本是想套近乎,闻言脸色讪讪,“这个,我只是听说了花城有异宝出世才赶来凑个热闹的,并无……”邗渊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大多数武林人士似乎都是这个态度,他脸色一沉,这些贪生怕死之徒……
“无双山庄怎么有兴趣掺一脚?”另一人显然并不知道邗渊是什么人物,只是听到了无双山庄的名号,“难道那异宝真的有……”
“有什么?”邗渊眯起了眼睛,那人一惊,“传言,齐莲容手里有一样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宝物。”
“无稽之谈!”邗渊冷着脸,“这是谁传出去的?”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就是来凑个热闹……”那人怯怯的后退几步,拉着身边的人说,“这就要打起来了,我看我们还是快走吧。”他身边一人低声道,“现在走什么,看这城下的阵势,恐怕那异宝的传闻是真的吧?”“那我们……”
邗渊越听脸色越阴沉,城门外的战斗还在继续,真不知道那位名将之女,此刻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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