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一座题着“南烛”的偏僻殿宇前立着一个女子,门廊中人来人往,那个女子已在那里立了许久,衣着打扮与神情状态都与周围穿着宫装的行人格格不入。
这个一身蓝衫的女子是姑苏,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夜又两个时辰,面前的门被人推开又关上,始终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唯一能看见的就是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
哗啦一声,有人在她身侧打开了扇子,一身锦袍的无双公子龙又悠悠的摇了摇折扇,似乎并不觉得大冬天扇风有什么不对,“这动静搞得跟难产大出血似的,庸医你到底行不行啊?”
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的人列着长队依次走出,最后出来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唐初,他反手带上了门,“他没事。”
龙又收起折扇哈哈一笑,“我就说他没那么容易死,这种大坏蛋绝对会遗臭万年。”他在旅店被重开宴点了穴道后被韩府的人所救,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不会记恨重开宴的,他只不过喜欢胡说八道而已。
唐初漠然以对,“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龙又缩了缩脖子,“告辞,告辞。”随后赶紧闪人。
龙又一走,四下无人,整座南烛殿显得异常寂静。姑苏注视着唐初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唇齿微动,唐初已先开了口,“他无大碍,只是太累了,身体透支,需要休息。”
姑苏抿紧了唇线,“韩将军会为他解开禁制么?”
“你觉得我会让韩黎给他解开么?”唐初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手指,即便他的手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为了保险起见,我甚至想让人把他手脚打断。”
“你很了解他。”姑苏咬住了下唇,“他很不好,是么?”
唐初擦完一只手后换了一只手拿白绢擦拭,“告诉我他心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说三年前被人刺了一刀,但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
“三年前……”唐初微微眯眼,随手将白绢丢弃在地,“姑苏姑娘,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吗?”
姑苏的目光随着飘落的白绢垂到地上,闻言略微抬眼,眼神十分迷蒙,但还是点了点头。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是个疯子。”唐初侧身背手,满园冬色随着他的话语愈显萧瑟,“你可知他为什么对齐莲容念念不忘。”
姑苏摇了摇头。
“因为齐莲容是一位‘母亲’,我这样说你懂么?”
姑苏张合了下嘴,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母,母亲?”
“阿宴不是他母亲亲生的,他母亲与父亲结婚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掩饰他是父亲和一个财团夫人的孩子——一个私生子。”唐初的声音平直冷硬死板无情,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词有多么刺人。
“那个财团夫人时常来他家找他父亲,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没有权势的普通女人,一旦那个财团夫人出现,他的母亲就得沦为奴婢下人,经常受到那两人打骂甚至侮辱。”
唐初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步,“他的母亲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病态的生活,某个夜晚,她拿着刀冲进卧房将那两人刺死然后自杀——你能想象么?一个六岁的孩子从全是死人的家里走了出去,镇静的通知官府。”唐初绕着姑苏踱了半圈,“那之后他被送去了孤儿院,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他。”
“他想要一位真正的母亲,或者像母亲一样的存在。这种感觉他在齐莲容身上找到了——齐莲容死了,她的死是他心上的一道坎。”姑苏的思维还停留在“私生子”三字上,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阿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只是有些孤僻自闭,他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无论在什么地方面对什么人,他一定会成为领导者,曾经的我和现在的你,都接受过他的指引。”
那一瞬间姑苏想起了很多:万千世界的一百二十四人,探索古墓的江湖客,北辰殿的四殿守,千佛崖上的和尚……无论这些人对他多么轻视甚至鄙夷,他总能让人折服。
“但是后来,那个男人来了。”
姑苏眸光一凛。
“阿宴被他领走的时候只有十一岁。你要知道,他少年时候是一个……非常……非常……”唐初的语气很飘渺,“美丽的孩子。”
姑苏的心脏抽紧了。
“很快,我也离开了孤儿院,他十六岁的时候我已经医术有成,接了一个病案要去见一位黑道头目,然后我看到了他。”唐初低头看着自己来回摩挲的指尖,“五年前他只是比较冷漠,不愿意帮助别人,刻意的封闭自己,过度的自我保护。但是五年后我站在通道的一头,他在另一头看着我,就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我问他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唐初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他就那样看着我,那种眼神就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对我说,‘杀了他’。”
“那个男人不只收养了他一个,他是许许多多个孩子中的一个,他们互相角逐,分出胜负,最终胜利者将有资格继承男人的全部资产。”姑苏的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气,唐初注视着她继续说,“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他毫无疑问的成了这些孩子里的‘胜利者’。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也不知道杀人是多么可怕、应该受到谴责的事——他没有善恶观,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他不说了,“你为什么哭?”
姑苏抬手抹了抹脸颊,“请继续。”
唐初没有任何表示,把脸转向一边,“他已经胜出,而男人生了重病,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他希望我能留下来帮他。我后来才明白他能忍受这一切不是因为他没有自尊心,相反……他的自尊心太强了……两年后,他终于成功将那个男人的一切、甚至连同自己一起毁掉了。”
连海十三派覆灭的那一晚,他和他并肩站在码头上,看火焰如何吞噬黑暗的每个角落。
那个漂亮的孩子眼里没有任何波动,像一个被蛀空了灵魂的木偶,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看着。
过了很久,李宴忽然对唐初说。
杀了我吧。
“从那之后他开始试图自杀。”唐初说,“说真的我对他很失望,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他却要放弃自己。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我离开了他一段时间,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他进入了万千世界。”
姑苏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摇摇欲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想知道不是么?”
姑苏脸色煞白,“为什么我会想知道?”
“因为你爱上了他。”唐初的笑容有些冷,“不是么?”
“那为什么我会感到害怕?他既然吃过这么多苦……我难道不该心疼他么?”姑苏将脸埋在手心里,情绪久久不能平复,“我难道不该心痛么?”
“因为他是一个不能爱的人,他不懂得爱人,甚至不会自爱。”唐初掸了掸衣袍上的落灰,“但……我觉得他变了,姑娘,他和我认识的那个李宴已经不同了,现在的他叫重开宴,不是么?”
姑苏抬起头来,脸色依旧很苍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唐……”
“大哥。”唐初勾了勾嘴角,替她接口,“他还没醒,不过姑娘可以进去看看。”
姑苏勉力一笑,“唐大哥,谢谢……”
“不用这么多谢。”他拂了拂袖背过身去,“我说的只是我看到的东西,我以前性格也不这样,他改变了我很多,可是我一直没能改变他。”
姑苏朝他微微欠身,转身推开了房间的门,里面一片昏暗。
唐初仰头凝望长空半晌,叹了口气,“听了这些你有什么感想。”
一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一身白衣怀抱长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感想……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没有。”
唐初直直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我以为你这样的人只存在于故事里。”
那白衣公子眉眼如画,微微一笑抱臂倚树,只要他在的地方,世界就充满了光亮,“只不过我想活得简单一点。”
唐初淡淡一笑,“你救了他很多次。”
白衣公子回以一笑,“他救了我很多次。”
“也许他的转折点就在这里,你是他第一次尝试救人的结果。”
“然后他成功了,接着他又救了更多的人。”白衣人微笑着昂起头,他倚着的是一棵白梅树,这么轻轻一靠,枝头颤动着飘下几片白花,“三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唐公子,你应该对他有信心,你可以当他很脆弱,但你不能当他是个孩子。”他温然道,“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男人?原来他一直错在没把重开宴看作是男人么?因为那些扭曲的复杂的过去,在他眼里的重开宴早已妖化,这个人却看得如此透彻。
“怪不得他能从万千世界里‘获胜’,原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游戏’了。”白衣人放下手臂提着剑,“我走了,如果他问起我,别说我去哪儿。”
“你去哪儿?”
“我去除掉他的弱点。”白衣人温和道,“徐宁的事还没有结束,不是么?”
“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
唐初眼光下移,“江浸月,如果你现在留下来接受治疗,你的右手还有机会复原。”
“不必了。”白衣剑客抬起右手活动了下手腕,“没有时间。”
“那种挫伤原本并不严重,但你一拖拖了三年,今后你每次用剑都会损伤得更厉害。”唐初看着他,“这伤是因为他留下的,是么?”
江浸月微微一笑,“是。”
“你是天下最出色的剑客,你的手是握剑的手,你就没有后悔过么?”
江浸月顿了片刻,仍是微笑,“从没后悔过。”
唐初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保重。”江浸月点头致意,身影一个忽闪已失去了踪迹,只余一树落梅飞扬而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姑苏在床边静默了许久,床上的人苍白如纸。这副样子她见过几次,比这次还严重的也有,但她仍然隐隐不安。
她看着他很久很久,忽然有一点生气,又忽然有一点理解唐初说的“为了保险起见,我甚至想让人把他手脚打断”的心情。
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她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高烧未退,掌下的皮肤依旧很烫。
你的身体根本容不得这样透支,把所有人遣走你能得到什么?你以为是你保护了我们不受伤害么?你这个……白痴!你为了什么四处奔波历经生死别离?你为了什么受尽伤痛吐血昏迷?你做的这一切真的会有人感激么?
至少我不会感激你。
她这样想着,一滴情泪滴落在床单上。
楚骊歌退隐江湖那不是你的错,齐莲容和徐静的死也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谁会去责怪一个已经拼命了的人呢?
即使有一天我因身陷这场江湖阴谋而死,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姑苏擦了擦眼泪,扶着床沿直起身来,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她眼前的事物化出重重叠影,一个恍惚,她一下扑倒下去,床上的人一惊而醒。
重开宴:“……”
姑苏:“……”
两人屏息许久,重开宴咳嗽一声,“你压着……”姑苏才发现她一只手撑在他肩头,惊呼一声爬起身来,就在这时,一双手在她腰间倏地收紧,这一次她彻底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重新栽了回去。
下方的人低声道,“压着就压着吧。”
姑苏满面绯红不敢动弹,“公子……”
重开宴微微一笑,“别叫我公子。”
姑苏心头一片混乱,那人的吐息近在咫尺,她大睁着眼睛动也不敢动弹,重开宴咳嗽几声,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他……他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姑苏听着自己如麻的心跳渐渐平复,她微动了一下卧倒在他身边,这一下重开宴的脸直接对着她,姑苏咬了咬牙,跟着闭上了眼睛。
“姑苏。”腰间一松,他把手移开了,“别怕。”
姑苏睁开眼睛看着他。“你都听到了?他说的那些……”“是真的。”重开宴淡淡的笑了下,姑苏怔怔的看着他,忽然伸出一只手,一分分的探过去捂住他的眼睛。
“别,别笑……”她声音微颤,“你为什么要笑……”
重开宴嘴角的弯度消失了,“我为什么不能笑?”
“我……”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知道。”
“你想看我哭?”
“不是不是……”她松开手来,重开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姑苏一下子泪流满面,“我,我……”
“现在是我起不来床你为什么哭?”
“……”姑苏一脸羞愤,“我走了!”
重开宴一把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嘘。”
时间一下子……过得好慢。
即使经历过那些事情,他也在努力的把自己纠正上正轨,他的这些努力也许在旁人看来过于偏激,但那也是因为他从未尝试过的缘故。
他没有活在残酷的过往里,也没有活在冰冷的史书间,他是活生生的,会痛苦会难过的。
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历史,也是现实。
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的心也变得很平静。
“姑苏。”他低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今天天气如何?”
她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终是敌不过疲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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