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唐初推门而入的时候姑苏已不在房里,重开宴正站在书桌前写字,他的烧已经退了,今天一反常态的没有穿青衣侯的黑衣而是穿了件藕色的宫装,冬日的宫装上附有白绒,他重伤未愈,苍白脸颊在华丽的衣服下愈显秀丽清冷。
唐初想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惊世骇俗的文章,哗啦一声,重开宴将宣纸反盖,搁下笔朝他微微一笑,唐初冷哼一声,“你在干嘛?昨天还半死不活的人大清早爬起来练字,简直神经病,还不躺回去。”
那人仍是一笑,“我没事。”唐初抓住他另一只手腕拉高到眼前,“你是觉得我和你一样瞎了一只眼么?回床上去!”
重开宴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为何要生气?”
唐初一愣,“我……我为什么不生气?你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在现代你身体健康医疗条件充足也就算了,到了这里还……”
“还什么?”重开宴轻而易举的挣开了他的禁锢,唐初再抓他再挣,唐初不懂武技根本拿他没办法,“你——”
“你更气了。”
唐初不仅更气,还气得咬牙切齿,“无妨,亏得从小到大你没把我气死才锻炼出现在这么好的脾气。”
重开宴闻言眼波微动,“对不起。”
唐初蹙起眉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从小到大就数你对我最好,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失望。”重开宴轻咳一声,“三年来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唐初皱眉看着他,“希望你是真的想通了。”重开宴双手撑住桌面连连咳嗽,唐初听出他声音中气不足,十分虚弱,看来这次伤势凶险,不同以往,“阿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认真的回答我。”
重开宴单手掩嘴抬头看他,唐初迟疑着开口,“你心口那一刀是不是……”“不是!”他断然截口,“不是我……咳,咳咳……”他咳到脱力,扶着桌沿摇摇欲坠,“你走了之后,我没有再想过自杀。”
“为什么?”这话问出来唐初自己都想笑:不想自杀难道不是好事么?
“因为你不在,我死了不会有人收尸。”重开宴喘息之余勾了下嘴角,“除了你以外有谁真的在意过我。”
唐初沉默了许久,“现在有了。”
重开宴直起身子舒了口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昨天有个傻子看到我笑的时候怕得要命。”
“你要笑得阳光一点。”
“我不敢。”他阖上了眼,“万一她死了呢?”
“如果她死了,你寄托在她身上的感情就会落空,然后你会受到伤害,所以呢?”唐初瞪着他,“没有人会怀着‘万一她死了’的心态去谈女朋友的!”
重开宴收紧按在桌上的五指,脸上少有的一片迷茫,唐初暗叹一声,很快转移了话题,“怎么不问我江浸月的情况,我以为你一醒来就想知道的。”
“他跟你交代了什么?”
“他说如果你问他去哪儿了,别告诉你。”
重开宴“哦”了一声,随后屏息不动足足过了五秒,“他去哪儿了?”
唐初满怀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无怪乎他们说你看起来恶劣、别扭、肆意妄为,实际上却是个傻子。”略微一顿,他沉声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他必定深入龙潭虎穴……你这位友人对你可谓死心塌地。”
重开宴闭上了眼睛,“他这种人被人救了会用一辈子来偿还。哼,一条路走到黑的白道大侠。”
“有这样的友人你应该感到很荣幸。”
纤长的睫毛一颤,随即睁开眼睛,“这样的友人到最后,怕是会和你一样对我失望。”
唐初认真的看了他许久,“现在的你并不会让我失望。”
重开宴下意识去看他的手,唐初笑了一下把手插在兜里,“习惯性的动作,是么?这个习惯我早就改了,我没有骗你。”
重开宴淡淡一笑,“我现在想知道,你在这儿这么多年有没有造出轮椅。”
唐初推着轮椅绕着花园随意的走,虽然是冬日,但宫廷之内从来是一不缺各式美丽的人,二不缺四季常开的花。
逛了很久后他开始后悔,“我本来打定了主意要把你绑到床上,为什么会听你的话推你出来。”
重开宴靠着椅背倦倦的阖眼,“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唐初无奈一笑,“这个速度还适意么?少爷。”
“还可以吧,唐医生,你要是把那身白大褂脱了就更好了。”天晓得,这人在古代还这身打扮,真影响穿越体验。
“这是职业习惯。”唐初拍了拍轮椅靠背,“阿宴,你知道江浸月手上有伤么?”
重开宴叹了口气,向上抬起一只手,“你看出这只手有什么问题?”
“化骨手,我听说了。”唐初随手把他的手打了回去,重开宴的手刚劲骨感,他凭暗器与身法拼杀十余名鬼面杀手绝大程度上都依赖于这双手,“通过药物增加骨骼强度?”
“不知道原理。”重开宴将手搭在膝盖上,“药水和我体质不合,后期出现了骨骼增生,只能外科手术移除……江浸月如果学医,一定是位出色的主刀医师。集中精力全神贯注的切上一天一夜后,他的手出现了间歇性神经痉挛。”
“不是因为挫伤?”
“他手上本来就有伤。”
“所以二十四小时的神经紧绷造成了长期暗伤,就像骨折愈合之后遇到下雨天会隐隐作痛。”唐初皱起了眉,“这种毛病很难医治,他这种江湖大侠又不可能不和人动手,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重开宴的手毫无瑕疵,根本看不出曾经被剖开又愈合的痕迹。这里可是千年前的世界,江浸月能如此了解人体构造,又有这样精湛的技艺,可谓奇才。阿宴一定因为自己毁了一个天才一直耿耿于怀,但以他的性格又不会说出来。
其实,要忍受两只手二十八根指骨、十根掌骨、十六块腕骨一根根调整的痛苦,那该有着多么坚定的意志力。阿宴他自己受的苦并不比江浸月少。
唐初的手搭在轮椅靠背上。这个冷漠乖戾不近人情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承受世间的种种不公,即使到了这里,他遍体鳞伤的灵魂也没有得到停歇。
短短几息间,他已经想了很多,重开宴依旧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关心的表情,“如果有办法,我希望他的手能够被治好。”
“我会想办法。”唐初点了点头,“但那需要非常多的时间,你们都没有时间。”他笑了下,“这么一想我真是很闲。”
重开宴静默片刻,终于问出了他腹稿打了很久的问题,“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回来之后才知道你失踪了,我查了整整一周,终于找到你最后出现的位置。”唐初道,“为什么去梧桐巷?”
“因为梧桐很美。”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我是去看梧桐,不是去寻死的。”
唐初的视线随一片风中飘落的梅瓣下移,“你穿越之后可能在原地留下了时空裂隙,我一头栽在南音宫宫主面前,他还以为我是来刺杀他的。”
重开宴又叹了口气,唐初到这里果然还是他害的,“南音宫宫主?”他回忆起龙又说过的话。
——这家伙是南音宫那个笑面虎推荐过来的。
唐初冷笑一声,“他也姓唐,叫唐欣桦,他就是个笑面狐狸,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假的,你这个青衣侯以后碰见他不用客气。”
“嗯……”重开宴还沉浸在“唐初到这里是他害的”的想法里,忽然抬头望去,他武功被封但耳力犹在,有人在向这边走来:一者脚步轻快但虚浮,是个体弱的年轻人;一者步履缓慢但平稳,是个身负武艺的老者,且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年轻人身侧——是下属。
在宫廷大内这样闲庭信步,还有高人随行,不是皇亲国戚那就是——皇帝本身。
重开宴眼光一亮,嘴角已扬了起来。“参见陛下。”
刚绕过道现出身影的年轻人容貌纤秀,年龄恐怕还不到二十岁,若不是黄袍加身也是一名翩翩少年,此刻听到他的话略感惊讶,“不愧是唐初之友,你怎知是朕?”
重开宴不答,这时唐初向侧一步拜了下去,“陛下。”略微一顿,“宇文将军。”
李钰伸手一搭,随意的将他扶起,“无须多礼。”他身侧立着的白发老将看上去与韩黎差不多年纪,目光带凶精神镬烁,自重开宴说出那句“参见陛下”后他就一直盯着重开宴看,连唐初跟他打招呼都没理会,此刻沉声道,“为何不回答陛下的问题?”
李钰笑道,“宇文将军不必多怪,此等奇人异士自然有他的脾性。”
宇文夺冷哼一声,更是死死地盯住了重开宴,“奇人异士也是我朝百姓,帝王臣民怎可不敬君主?”
李钰摆了摆手,“重先生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偶尔有一两句话说不出来也是正常。”
见小皇帝三言两语就把他这个坐着轮椅四处兜风的人说成了“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重开宴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嗯咳。”李钰走近一步立到他面前,“这几日你的名号已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朕对江湖武林一向好奇得很,听唐初说青衣侯对于江湖就相当于史官对于帝王,想必重先生也是位博古通今的人物。”
重开宴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道按现代记载你四十一岁就死了,我此刻要是告诉你我也算是“通博古今”了吧?面上仍是淡淡,很配合这小皇帝脾性的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不敢。”
宇文夺突然开口,“既然阁下洽博多闻洞察古今,陛下不如请他来回答一下陛下前日与老臣探讨过的问题。”
李钰秀眉微皱,“宇文夺,你和这位重先生可有过节?”唐初心里好笑但并不准备帮腔,重开宴已平淡道,“什么问题?”
李钰见他接话微微扬眉,“关于未来。”
“谁的未来?”
李钰嘴角一扬,“天下人的。”
“天下人?”重开宴略微挺直脊背,“确实是个好问题。史官笔下记录的是过去的事,几乎从未对后世传递过预测与期望,而惊才绝艳者可以同时看清过往与将来,可谓窥一斑而见全豹。”
“哦?这么说你就是那位惊才绝艳者了?”李钰饶有兴趣,“说说你对将来的预测。”
重开宴闭上了眼睛,似乎一瞬间真的沉浸到历史长河中,平静的表情下宛如有无数暗潮涌动,千百思绪略经流转,他蓦地睁眼,“回陛下,草民看见万千山河皆归于陛下之手,虽然经历了不少战乱与动荡,但天下终将迎来盛世!”
李钰莞尔一笑,“说得好说得好。”宇文夺脸色一沉,“油嘴滑舌!”
“咦?”李钰笑着挑眉,“宇文将军,朕确定你和这位重先生有重大过节。”
宇文夺表情一僵,顿了许久抬手行礼,“老臣还有事务,恕臣无礼,先告退了。”
李钰保持微笑摆了摆手,“将军去忙吧,我在这儿和唐初聊聊天。”
宇文夺狠狠地瞪了重开宴一眼,重开宴此刻重新闭上眼恢复到那副神棍的模样,老将军怒从心来,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一路上衣袍带歪了好几丛灌木。
枯叶飘零,梅瓣飞旋,剩下的三人陷入了一片静默。李钰与唐初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到老将军那表情没?他今晚回去肯定又要肝疼了。重先生别见怪,宇文夺在刀笔吏手下吃过亏,所有写史的包括写书的他都讨厌,哈哈,他甚至把孙子的三字经都烧了。”李钰挥了挥衣袖,“当然,朕知道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扯淡。”
重开宴睁开眼睛淡淡一笑,“要是在护国将军面前说国家动荡、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我还能活到现在?”
李钰了然一笑,眉眼间有深意,“可刀笔吏不就是要秉笔直书、直言不讳么?”
“我要是被砍头了谁来秉笔直书?”
“说不定今天告诉皇帝真相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啊。”
听到这里重开宴感觉不对了,“……唐初?”
唐初点了点头,“他知道。”
“什么?”重开宴握紧了轮椅扶手,“你——”唐初竟然把李唐要灭的将来告诉了李钰?!
“放心吧。”唐初拍了拍他的肩,“他看得很开。”
李钰轻拂袖袍,一个动作之间他的气度已全然不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因什么事而死。”他声调转低,话语便多了几分威严,“但我不会怕——这是我的人生,让它来罢。”
重开宴眼神犹疑,李钰重新恢复笑意,“何况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不是史中人?这一刻你是在记录历史,还是在经历历史?你又怎么知道在你记录历史的同时,有没有人也在记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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