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咳……咳咳……”
成坤贴在门上静静的听着,呼吸与脉搏都被内力逼缓,此刻的他就如一阵微风,一片落叶。
屋里的咳嗽声已经持续了很久,一声一声不断的低微下去,似是兜兜转转的风筝,总也不肯干脆的断了引线。
这间传说中的院子他还是第一次进,万千世界的阵法千变万化,有些院子可能整整一年都没有人进去过,今天偶然闯进一个新的院子,他出于好奇留下来转了几圈。听说这里只住着两个人,一个半死,一个快死,他正猜测房间里是那个半死的还是那个快死的,突然之间,屋里传出第二个人声。
“你居然把衣服藏床底下?你知道隔夜的血有多难洗吗?”
他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怎么会有两个人?那个人是怎么无声无息的躲过了他的感应?有这样的高手在,他要如何全身而退?
那先前的咳嗽声渐渐平复,随后响起了一个冷清的声音,“它太脏。”
“它太脏,你把它藏起来它还是存在的,不会因为你看不见它就消失。”前一人道,“难道我每天都要翻你床底么?”
那人哼了一声,“哼”的意思就是说“你每天翻我床底有何不可”。
“你要不想听我啰嗦就快点从床上下来。”前一人拍了拍桌子,“至少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
那人冷冷道,“我若不洗,你待如何?”
“那我就拆了这张床,你起不起来?”一声长剑出鞘声,前一人似乎动了真格真的要拆床,那人低咳一声,“即使你把它拆了,到了晚上还是要把它拼回来的。”
“我——”
“你什么你?”那人冷哼一声,“你有这闲心劝我下床还不如去把门打开,门外那位腿都快蹲麻了吧?”
被发现了!?吱呀一声,面前的木板门开了,他拔出袖中的短刀向侧刺去,开门的人“咦”了一声出剑来挡,叮的一声短刀倒飞,他摔倒在地虎口溢血。
“少林弟子?”一把长剑拄在他面前,开门的人单膝下蹲,俨然是一身白衣,“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咬紧牙关闭目等死,那白衣人却和和气气的笑着,“来者是客,进来喝杯茶吧?”
喝茶?他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肩上搭了一只手,他“哇”的叫了半声被拖进屋子。
屋内一片昏暗,他张望了半天才看出东西来,那一身白衣在黑暗里尤其好认,嚓的一声,烛火亮起。
“不必惊慌,这都是常态。”没等他领悟白衣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就看到了满地鲜血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丢弃的染血的手帕与绷带,宛若凶杀现场。
他半天没合拢嘴,床上传来一声冷笑,“一个残害同门的人,看到这些真有这么吃惊?”
他愕然回首,床上那人撑着床板坐起身来,由于那人穿的是黑色衣服,他一眼扫过去差点没看到他。
“我,我没有……”
“你没有么?”那人抱着膝盖低咳一声,“杀人求生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做得若无其事也好,怕得肝胆欲裂也好,但欺骗自己死不承认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蓦地怒了,“我没有!”
“开宴。”那白衣人开口打断,“这是你为难我的新招么?”他指了指这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前是塞进床底就看不见了,现在是灭了灯更看不见了,你存心刁难我是不是?”
黑衣人扭过头去。
“你给我下来把这些弄干净。”白衣人拎着剑鞘走到门口拔起长剑,“晚饭之前我要看见你的房间是干净的。”
成坤一脸茫然,“晚饭?什么晚饭?还有晚饭?”
床上的人转回头来,“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院子里。”那人单手掩口咳嗽了两声,他从门口探出脑袋,白衣人已经不见踪影,只见门前院子里所有的土地都被翻过一遍,那些迷雾与花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
我真的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吗?他被极大的震撼了下。“这是……”
“那就是晚饭。”床上的人将腿放下床沿,“咳……一天是青菜,一年也是青菜,要是出去之后再吃青菜,我就改姓江……”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你怎么了?”那人不知怎么从床上跌了下来,正艰难的撑起上半身,“咳咳……茶壶在桌子上,你自己倒吧。”
他一头雾水,“啊?”
那身黑衣慢慢站了起来,他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黑衣人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弯下腰拾起一条绷带。
“要帮忙么?”这人似乎伤得很重,成坤上前一步,笃的一声,一枚铜钱射进了他脚边的地面,他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这重伤的人竟然也有武功!
那黑衣人漠然朝他望来,“你的脚。”
我的脚?他茫然抬腿,黑衣人从地上扯起一物,那是一根极长的布条,正好被他踩在脚下。这屋子真的能住人?成坤后撤几步想退出去,突然“咳”的一声,那人弯下腰去哗的吐了一地东西。
“喂……”光线昏暗,他看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只是隐隐的闻到血腥味,“你还好么?”
“咳咳。”那人没有理他,只是随手用手中的布条盖住地上的秽物上,顿了片刻,又吐了一地。
“喂!”他连忙想跑过去,倏地寒光一闪,一枚铜钱射穿了他的草鞋钉在他两根脚趾之间,而那人重新直起身后竟然若无其事的继续收拾东西。
“你……”成坤单手撑住额头,眼前有许多光怪陆离的片段接连闪过。他是谁?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真的吗?屋里那个究竟是活人,还是怪物?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事?
“你……”里面的人似是要替他把话说完,“究竟杀了几个人?”
我究竟杀了几个人?他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头,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异常熟悉,屋里的人还在幽幽的说,“少林弟子的手里,怎么会有短刀?”
刀?是啊,那把刀是哪里来的?他什么时候有了刀?
他放下双手茫然望天,忽然狂笑起来,“我怎么会杀人?我没有杀人!”
“执迷不悟,愚蠢至极。”面前闪过一道腿影,成坤被那人一脚从门前踹开,黑衣人捧着装满脏东西的木桶迈出门槛,将木桶端端正正的放在门前,侧过头冷冷的看着他,“你仔细想想,你究竟杀了几个人?”
我究竟杀了几个人?
成坤抱着头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
一转眼三年过去,他原以为再也不用回到那场噩梦中,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又出现了?
那个人所在的地方,噩梦如影随形。
在万千世界中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每次试图回忆都会陷入一种狂乱的情绪?他气息急喘不能自已,他真的杀了人吗?听那人的口吻,还杀了不少人。
他都杀了谁?三师弟?小师叔?还是俗家的师妹?成坤将自己蜷作一团低声啜泣。他真的记不起来了。
“小师傅?”岸边一对撑伞的情侣疑惑的朝他看来,“你还好么?”
别过来,别过来……他心里默念着,却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两人看到他泪流满面都是一呆,“需要帮忙么?”
不要,不要……他双手攥拳,却是点了点头。
那两人向他走去,“这是怎么了?”
他一脸怆然伤心若死,却看着自己慢慢的从僧袍中抽出一物,那是一把短刀,看到凶器那年轻人大叫一声“莫要寻短见!”便朝他冲来,成坤定定的看着他一点点靠近,毫不犹豫的伸出短刀猛地一捅——
“两千两。”
好冷漠的声音。那年轻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一边毫发无伤,夹住短刀刀刃的是两根白玉般的手指,手指的主人黑衣黑发,后背的金色凤凰展翅欲飞。“啊……”
“我不是说你。”那黑衣人瞥了他一眼,“我是说他。”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成坤身上,成坤浑身一震,身子向侧歪去,黑衣人松开短刀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啪的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就要昏过去了?那你不如自我了断了吧。”
那年轻人抖了一下,这人是谁,怎么一出口就是这样可怕的话。成坤满是眼泪的脸颊多了五道红印,“死……”
“是啊,去死吧。”那人一把把他推倒在石头上,“你这样的人我看一次恶心一次。”他回头看去,“还不滚?”
那女子慌忙将情郎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哆哆嗦嗦的相携远去,他们本想救人,谁知道差点遭遇大难。
“我……”衣袍一紧,黑衣人,也就是重开宴拉住自己的衣摆皱起了眉,石头上的成坤用力的拽着他的下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好好说话,不要扯我衣服。”
“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成坤涕泪俱流,一滴晶莹的鼻涕离重开宴的衣服极近,重开宴看得极槽心,可他越想避让成坤就拽得越紧,“我不是故意要忘记的。”
“你就是故意的。”重开宴低头看着他,脸庞冰冷宛若无情的神明,“所有的‘不经意’都可以找出一个‘故意’的理由来。少林竟然将你放了出来,看来这些日子你将自己压制得越来越好了,可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么?”
“为什么要重新挑开这件事!”成坤甩开他的衣袍大声叫嚷,“我不记得依旧可以活得很好!我为什么要记得!”
“你不会做梦么?”重开宴冷冷的看着他,“若有一天你又梦到那三年,你是不是要在睡梦中被活活吓死。”
“呜……”成坤团起身子埋膝而泣,“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即使那时候你告诉我我也从没相信过,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你从来只想着逃避。”重开宴一脚将这团蜷缩的蠕虫踢开,布鞋直接踏在成坤的心口,微微用力,“你若不愿接受现实,不愿进行抗争,你永远会被我这样踩在脚下。”他未盲的眼睛熠熠生辉,“永生永世。”
成坤闭目不动,忽然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竖起一掌默念《清心咒》,如此姿态竟有几分像被孔雀吞腹的佛像。而捉住“佛祖”的那只“孔雀”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过了半晌“嘿”了一声。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可佛教也说:世间一切皆由五蕴和合而成①。五蕴成空,人怎算人,没有执念,如何成长,没有彻悟,如何成佛。”
“你错了!”成坤霍然睁眼,“一个生命个体虽然由五蕴合成,但‘我’仅是五蕴暂时的和合,五蕴之外,‘我’并不存在。”他双掌合十再度闭眼,“五蕴并非真正的‘我’,而是‘我’对世界的感知,五蕴是灵感,不可执念!是幻化,而非本真!”
重开宴冷笑,“你的意思是你并非遗忘,而是已经超脱?若已超脱为何还会发疯?你不是佛,你是修罗!”
成坤默念佛经充耳不闻,重开宴收腿直立,“人有八苦②,生老病死,爱却别离,怨却相会,求之不得,弃之不舍。此八苦都是世人常态,你人都没当过却要成佛,真是可笑。”成坤满头冷汗,他继续道,“佛说要释然,要放下,佛也说有来世,有轮回。我偏不得释然,不信轮回!你们去等着下一世的轮回罢!我只知今世事,今世了,他日若真到佛祖面前,你满身淤泥欲求解脱,我一拂衣袖洁身自去。哈!要堕地狱也非得我自己选择才行,岂能容得他人按律宣判!”
成坤合十的双掌已散,心绪大乱,这人一副狂态满腔妄言,细听之下却不无道理。今世事,今世了?他该如何化解?再度解开被他亲手埋葬的结,他就真的能得到超脱么?
两人一站一卧两相对峙,久久不得进展。重开宴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帘。
身上的疲惫不是休养一个月就能恢复的,他的身体自三年前就已经到达了极限。他人练武,他是练命,他人锻炼,他是损耗,他不会再成长,不会再进步,江浸月说过他的武功不会再精进——他已经到达了他的极限。
武者的极限啊。
如果没有心口那一刀,他是不是可以大大方方的做一个天下第一?他垂眸淡笑,真是……太可悲了。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他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是逆流而上,飞蛾扑火么?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成坤看着他表情的种种变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重……”
地上的阴影又深沉了一分,成坤声音颤抖着,“重开……”
重开宴蓦然抬首。
哒,一只脚踏入了他身后的湿泥。
注①:五蕴,佛教用语,五蕴分别是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五种。
②:八苦,佛教用语,佛教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另注:对佛教理解有限,如有不妥,尽请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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