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落雨中,楚骊歌肩抗长刀站在房顶上。
那夜,那只非要等到天亮才给他解穴的笑面虎临走前曾说:“火将起于山下。”
山下是什么地方?北辰山的山下,那是寻常人的居所,那是一片草野与农场。
这个人既然知道有变故,为何不自己出手,而是要告诉他?又是一个想要置身事外的人么?
楚骊歌挥刀震去刀上的落雨,从屋顶掠起扑向山下。
那里,也是齐姑娘的孩子所在的地方。
一阵飞掠后,他施施然落到地上,闲庭信步的走在房舍之间。沐浴在大雨下的村庄寂静异常,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安,走到一扇半开的房门前以刀尖抵开门来,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并没有想象中的七歪八倒的死尸。
人都去哪儿了?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忽然背后有风声接近,楚骊歌猛地回头,反手一道刀光甩脱出去:“谁?!”
“当。”一柄软剑卷住骊珠刀刀刃,卸去冲势,软剑的主人撤身后跳,一道清亮的剑光凝在空中屹然不动,楚骊歌眯起眼睛,漫漫雨幕中,对方的身形有些模糊难辨,“姑苏姑娘?你别吓我啊。”
姑苏微微皱眉,屈指在那长剑上一弹,寒光凛凛的剑刃弯垂了下来,“原来你在这儿。”
她将软剑缠回腰上,楚骊歌好奇的问道,“那是‘御师’?”
“是。”御师是她的佩剑,是她十四岁那年出师时弈剑山庄庄主送她的礼物,也是她作为“善武”的姑苏辙的标志,只是近些日子来她都没有出手的机会,御师也就无缘得见阳光。
“等等,你跑到这儿来干嘛?那瞎子不用管了?”
“他……唉……”姑苏叹了口气,“他让我来找你,还有,齐姑娘的孩子呢?”
“我记得当初是托给了靠近村口的第三户人家。”楚骊歌快步走向村口,“就在……”
“呜——”一声长鸣,那是一声笛声,拖曳得极长,声同泣血,引人发寒,吹笛之人似乎并不懂得方法,只是按住几个孔洞胡乱吹奏,却能让人呼吸絮乱,心脏抽紧。楚骊歌听了一声便知道那是玉笛,“妈的,又是他!”
又是“呜——”的一声,这次变了个更尖锐的声调,楚骊歌单手捂住一只耳朵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姑苏却抬手拦住了他,“不要把注意力放到笛声上。”她展开软剑屈指弹在剑身上,叮叮当当的,竟能弹出曲子来,那是一首《寒衣调》,楚骊歌闭目聆听片刻,呼吸已平复许多,他诧异的看着姑苏,“你怎么会应对……”
“这只是应急之法,不是应对之法,噤声,若他会音杀之术……”楚骊歌刚想提醒她那人还真会音杀之术,只听笛曲倏地拔高了一个调,不再是像花城那日一般幽幽曳曳、如梦似幻,而是有了厉鬼一般凄绝的色彩。
这听起来不对啊,难道……吹笛之人和当时并不是同一个人?楚骊歌低喊一声,摇了摇头想甩掉脑海里不断回荡的笛声,握紧骊珠刀向前冲去,雨幕尽头有一抹红影似有似无,那显然是一名女子,皓腕如玉,葱白的指尖搭着笛孔,那身姿纤柔飘渺,隐逸似仙。
是她!楚骊歌倏地寒毛倒立,那个妖女!
他转眼间已冲到她面前三丈处,刀尖向下扎入地面,一个上撩掀起大片湿泥与砖块,那女子翩然旋身,抱着笛子的姿势像是抱着件爱不释手的玩具,楚骊歌和着泥水与落雨连出三刀,飞扬的水瀑后突出一点莹润的玉质笛端,一袭红衣破雨而出,所有污水都被强悍的内力震开,那支玉笛直点向的——是楚骊歌心口檀中!
啪的一声,软剑御师已拍中玉笛将其带向一边,那红色的身影如同没有实体的鬼魂,呼的掠出很远,仍卷住玉笛另一端的乃是一条红纱,软剑在圆润的笛身上不着力,玉笛嗖的被红纱抽走,那女子甜甜的笑了声,拿起玉笛轻轻敲击另一只手的手心。
姑苏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思夜想?”
楚骊歌只觉得胸口一闷,人已倒飞出去,“啪!”姑苏心电流转,倏地收手,软剑如一条灵蛇倒钻入袖,眼前红影一闪,她的脖子已落入那美丽的手中,这一套动作与重开宴掐住她时一模一样。
姑苏一手扣住那女子手腕,袖中的软剑顺势射向那女子面门,咔,姑苏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那女子红唇微启贝齿一咬,竟将御师剑截在了口中。
“真是聪明的女人,若放在平时我可能还会怜惜几分。”思夜想张嘴吐舌,那是个俏皮可爱极魅惑的动作,姑苏眼睁睁的看着御师剑当啷落地,掐住她脖子的手一使劲,将她整个人提离了地面,“可是……是谁给了你胆子,竟敢爬上他的床。”思夜想微微歪头,“你觉得我是那种乐于和人分享的人么?小姑娘?”
思夜想容貌宛如妙龄少女,但此人祸害武林多年,恐怕真实年龄早已超过三旬。姑苏被她制住无法动弹,渐渐感到眼前发黑,脑海里却下意识的想起重开宴背后的那个刺青。
那个唇印刺下去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那究竟是爱?还是恨?
楚骊歌拄刀在地分外脸黑。为什么每次他都是被打出去的那一个?
“喂!好久不见,怎么不跟老子叙叙旧?”他鼓足了劲大喊一声,“老妖婆!”
“唰——”风雨呼啸,红纱卷着玉笛猛地向他抽来,楚骊歌低喝一声,手中暴起刀光如莲,重重叠瓣向外依次绽开,灵巧的避开了玉笛,将那红纱绞得支离破碎。
“不好意思,老子上过一次当了!”红纱碎落,楚骊歌一脚踢去,玉笛飞入重重雨幕后,思夜想“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意外。
楚骊歌一刀劈来,思夜想出袖去挡,呲的一声红纱尽断,思夜想又“咦”一声,她袖上有劲力,楚骊歌内力不如她却能断她红袖,必是武器之利,“我第一次见便觉得这是把好刀。”思夜想笑意盈盈,“它叫什么名字?”
楚骊歌傲然朗声,“骊珠!”
思夜想嫣然一笑,“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好美的刀。”
她腾出一手夹住那刀尖,楚骊歌翻刀上挑,一滴血珠随雨落下,思夜想笑容不变,另一只手继续收紧,非要将姑苏掐毙于掌下。
骊珠刀宛如钉在了她的二指指间,这一幕似曾相识……楚骊歌拔不动刀便抬腿去踹,思夜想提着姑苏来挡,他不能伤到姑苏,一时之间形势胶着,姑苏的双手徒然垂落,楚骊歌动作一僵:不能再拖了。
——你若仍不懂弃刀保命,我便再在你身上戳出三十三个窟窿来。
“老子服了你了!”楚骊歌紧咬下唇,低声喃喃,“对不住了,兄弟。”
啪的一声,思夜想微笑的眼眸渐渐睁大,妖冶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之色。万千银光飞舞于漫天落雨中,各个镜面映射出不同方向的人影,那挺拔的蓝衣身影鼓袖灌风,飞射出去的残片受袖风带动袭向思夜想后背,思夜想避闪不及只好撒手,姑苏颓然倒在地上,楚骊歌双袖运劲,数十枚寒光凛冽的刀片飞旋于周身,互相撞击叮当作响,那是刀的挽歌。
思夜想落到地上抬袖掩面,眼神讶然,“果然是好美的刀。”
骊珠刀虽利却脆,刀身上有一处瑕疵点,并不显眼,若向那点强行施力,就有刀崩之险。
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击碎刀,刀在哀鸣,刀的主人缓缓舒展手臂,每一枚刀片都在震动,锐利的尖端朝向思夜想。湿透的衣袖显出沉黑之色,在雨中猎猎翻飞,他的气势已提上一个极点,仿佛刀碎的那一刻,封印在刀中的那条骊龙已脱困而出。
这是刀的气节。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姑苏倒在地上低低的咳嗽着,余光隐隐瞥见一个人影,沙哑出声,“小心……”
“呜……”那是熟悉的笛声,楚骊歌气息一滞,他性格偏激,气血旺盛,极易受到乐声影响,忽而从远处传来一声拨弦音,那是琵琶声,如一泓清泉缓缓晕开,与空中飘忽的笛声相触,就同雪水相融。
姑苏撑起了身子,“白殿守!”
思夜想柳眉一皱,面前银光一闪,她出手夹住飞来的刀片,随后以手中之刀去挡其余刀片,单手应对仍能游刃有余。
飘渺与幽曳的旋律相融相生,那并非是与之对抗,而是试图与之合奏,只是笛声隐隐抗拒,忽而低沉忽而高昂,似乎在发出怒斥,于是琵琶幽幽婉转,有丝丝落寞抽离开来,被夹杂在这两种曲调中,只觉心口阵阵发闷,脑中钝痛。
楚骊歌踏着乐点扬手挥袖,刀片连珠,几乎在空中射出一条直线,思夜想步履蹁跹,如一只红色的蝴蝶在雨中飞舞。
玉笛忽然锐利的尖啸了一声,楚骊歌周围剩下的刀片骤然碎成更细小的残片,他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但仍站在原地不退一步,手中夹着一枚残片缓缓抬手至眼侧,刀光如雪,映着他眸光凛冽。
就在此时,与第一声琵琶音相对的位置上响起了另一把琵琶的声音,这后来的琵琶不似前者婉转,而是突的跃出一个激昂的调子,随后便是万马奔腾的旋律,激烈的扫弦宛若刀枪争鸣,先前的琵琶声已沦为伴奏,时有时无的穿插其中,如沙场上扬起的风尘。
有第二把琵琶助战,笛声显得孤立无援,节节败退下去。
“花殿守……”那是白霓裳与花六幺的琵琶声,三位殿守已来了两名,北辰殿中若有变故,狄花秋一人能够应对么?姑苏抓住地上的软剑,踉跄的站了起来,楚骊歌低喝一声,“去找孩子!”
“可是……”
“快去!”楚骊歌再射出几道残片,思夜想衣袖翻涌,在重重埋伏针锋相对的乐曲中翩翩起舞,头上的金饰琳琅碎响,那是如诗如画的舞姿,可出的却是要人命的杀招。
姑苏犹豫不决。她此刻已恢复过来,楚骊歌一人绝对不敌思夜想,但若有她和两位殿守合力,说不定能将这邪门的妖女拿下。
“快走!你不懂,那个吹笛子的家伙……”楚骊歌衣袂飘浮,手上夹住最后两枚残片,“很邪门!”
“谬赞了,乜斜辙。”笛声停止,雨幕后有男子轻笑一声,只见一人方巾、青衫、宽袖,手执玉笛施施然走了出来,正是当日在花城袭击楚骊歌的人。
“我一直很好奇,既然是‘善酒’的乜斜辙,为何从未见过你喝酒?”那人轻轻将玉笛敲击在掌心,“哦,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那人微微一笑,一副温和儒雅的样子,“你应该在喝酒这件事上吃过亏吧?”
楚骊歌啐了一口,“要是那个让老子吃亏的家伙在这里,看你还能这样猖狂不。”
“哦?我听说乜斜辙与青衣侯素来不和,今日一见,原来只是道听途说。”
楚骊歌咧嘴一笑,他心里的确希望重开宴此刻就在此地,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瞎子已经这么信任了呢?
如果重开宴在这里……姑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人,真的没有办法救更多的人了。
琵琶曲仍在继续,花六幺的琵琶声激荡人心,而白霓裳已经悄然停下了弹奏,这是花的独奏,那花是赤红的,如烈焰一般的,熊熊燃烧着在场每个人的生命。
那书生模样的人点了点头,思夜想轻笑一声,提掌而来,楚骊歌回身一脚将来不及反应的姑苏踹了出去,自己迎面对上思夜想。
这个妖女的本事,他早就领教过了。
如果有人认为她只不过是靠着诱惑男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他可是大错特错。
思夜想——那是一个可以踩着所有男人的尸体、站在这个世界顶端的女人。
曲声凛冽,杀气凌然,蓝衣穿风而过,残片相交,刀光迭起,红纱缕缕飘落,接着有点点殷红散入风中,最终,蓝影穿过红色的帘幕,前冲了几步,徒然顿住。
姑苏回首一看,失声喊叫,“楚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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