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长空上,一只灰鹰飞越重重雨幕,却是兜兜转转,不知该往何方。
咔,花六幺五指一拢,猛地刹住了琴弦,她怀抱琵琶从屋顶上站了起来,粉色的衣摆轻扬,末了,低低的吁了一口气。
“楚骊歌!”姑苏回过身来就看到那挺拔的身影颓然跪地,楚骊歌双手撑地“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低低的笑了声。
“有些人弃刀如遗,有些人以刀为命……”他弓着脊背张口吐血,笑得肆意,笑得癫狂,“瞎子,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至死不渝的……哈哈哈哈……”他倏地站起身来,拖曳在地的残破袖袍呼的卷起一地散落的残片挥臂下劈,那是史无前例的一刀,那一刀已是刀客的全部生命。
如果重开宴能听到他说的话……该有多好。楚骊歌恍恍惚惚的想着。
该让那个自大的神经病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拼命。
熠熠银光中高飞的是一只广翅利喙的鹰,思夜想的眼眸中映出那暴起的璀璨光华,她有一瞬间的后悔:也许,这个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微不足道。
鹰击长空,风雨如注。
雷声隐隐,一刹那的光芒后,鹰落,羽尽。
思夜想踉跄后退一步,她没有受伤,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他也没有受伤。
唯有那支挡住飞鹰的玉笛正被那人握在手中,一分一分的,化为齑粉。
一刀已尽,刀客顺着刀势低伏于地,“果然,老子还是回去看谷……比较合适……”一口心血呕出,他闭目睡去,再无动静。
姑苏愕然看着这一幕,感觉全身的鲜血都凝结了,紧接着她眼神一凛,提着软剑向村口跑去,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一声轻笑,那青衫书生负手而立,那握过玉笛的手虎口迸裂,鲜血淋漓,“是个可敬的对手,可惜,我早就说过,他会死。”他转过身来,一脚离地,正欲追向姑苏。
“可惜,我也早就知道,他不会死。”
思夜想手掩小嘴,讶异中透着一种期待,那说话的人正穿过雨幕缓缓走来,白衣如雪,一手提着一柄长剑,另一手……拎着一颗人头。
那书生脸色骤变,“你,你居然……”
“我居然会杀人,你很吃惊,是也不是?”那人微微一笑,语态谦和一如往日,他扬手将那颗头颅抛掷于地,头颅滚了一周,停下之时正面朝上,那张脸庞半黑半白,白的那半是少女容颜,不过二八年华,另一半的人皮面具已被撕下,皮下的面容是个中年女子,眼神惊恐,死不瞑目。
那是“衣期”,或者说,一个易容成衣期的人。
“朱砂之毒不能说是高明,却也很难对付,只不过……”那白衣人长剑在手上前一步,依旧声音温和,“只不过我少年时经常服用少量朱砂,你们想要中毒者产生幻觉、甚至听从声音控制而不死,她下的那点剂量实在太小了。”
白衣人在楚骊歌身旁蹲下查探他的伤势,半晌后伸手将他捞了起来,“楚天千里清秋落,离人仿徨归人歌。歌如割,旧如婀,邀醉别那月如梭。思夜沉沉永堕天河故,了无了无,夜尽鹰归无觅处。”他微微一笑,“词是好词,可惜作词人的心很坏,我不喜欢。”
女声娇俏道,“那你怎么会跟着那个姓重的坏人?”他转头朝思夜想微微点头,思夜想冲他嫣然一笑。
“因为他会拼命。”他答道。
“拼命?”
“他现在就在拼命。”白衣人揽起楚骊歌,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屋顶上的粉衣女子见他望来,点头致意,他亦颔首回应,略微一顿,又笑道,“两位可以与我一战。”
思夜想抬臂于前,葱白的手指依次律动,媚眼如丝,“奴家手无寸铁,公子忍心就这么一剑砍下来?”
白衣人笑意不改,对着她缓缓抬高长剑,他左手握剑稳同右手,“剑客的剑,从来都是杀人的剑。”
“好无情的剑客。”思夜想单手叉腰,另一手拉了那书生一把,“走。”红纱与青衫同时后掠,几息之间便已消失在雨幕后。
雨势转小,转眼间人去楼空,只余地上血迹斑斑,半空中传来衣袂翻飞声,花六幺翩然落地。
“唉……”
那白衣人自然是江浸月,他伸手将昏迷的楚骊歌递了过去,花六幺背起琵琶半扶着楚骊歌,江浸月道,“不愧是‘曲魔六幺’,以重弦拨出遥远之音,让人以为同时有两把琵琶合奏,技艺高超,令人佩服。”
花六幺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下姑苏离去的方向,江浸月提剑作揖,“我去寻了姑苏姑娘便回北辰殿,还望……还望殿守……”他看向昏迷不醒的楚骊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不要让他死了,开宴他受不起。”
花六幺再度点头,携着楚骊歌飘身离去,一个大男人在她手中宛若无物,江浸月看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奔入茫茫夜色。
是夜,风雨凄凄。
黑暗无光的客舍中,有人屏息而行。
床上的人因重伤与疼痛神智迷蒙,不知有人进来,桌上的医具摆放凌乱,砚台潮湿,大夫似乎刚写了药方抓药去了。
门口之人静待片刻,确认房内确实无人后推开了门,转身合门时,“叮”的一声,一枚铜板从半开的门缝中掉了出来,那人猛然回头。
“那人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连自己的妹妹都能下手。”有人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左腕上一点幽蓝的光芒忽微,“第一次你趁我不在闯入书阁,第二次你派出她来偷窃,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在找什么?”
那人又惊又疑的看着他,一道惊雷炸响,苍白的闪电映出苍白的半张脸。
“你想要我死我能理解,但你能从我这儿找到什么?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受人指使。”那穿着黑衣的年轻公子长发披散,面无表情,“这个人不是思夜想,她不会希望我死。”
“为什么?”那人缓缓后退。
“因为她……”黑衣倏地闪至他面前,只见白面红唇,妖冶如鬼,“爱我。”那人猛地后退一步跌出门去,那黑衣公子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余少侠?余行之?还是徐宁?”
那人一怔,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你本名姓徐,是‘笑语嫣然’徐莺莺的亲传弟子,她一度称你是她收养的义子,没错吧?”那黑衣公子道,“徐莺莺成名于十年前,行事仗义磊落,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豪侠义士。她因为你的原因发誓终生不嫁,却因此落人口舌,如此女子在八年前被人以‘娈童之癖’污蔑,最后郁郁而终。”
那人在他手中不敢动弹,却在微微发抖,“别说了……”
“虽然你极力解释,但多方言论仍然喋喋不休,后有一人冒充北辰殿人出面例证,你师徒二人再无反驳机会。”略微一顿,“你因此憎恨北辰殿,或者说,你憎恨的是能够操控这些荒诞言论的人,而这种人的代表首当其冲……便是青衣侯。”他的声音冷淡死板无情,仿佛在照书念字一般,“冒充之人也许只为赚一时之利,却不知因此残害了一条人命。‘笑语嫣然’,从这个称呼上看来,她定是个如春日般灿烂的女子。”
“你……”
“有传言,北辰殿内殿中隐藏着秘密,你大概以为那里有着北辰殿的藏书地吧——储存着历年武林事件卷宗的地方。”他勾唇一笑,“所以你潜入内殿,你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北辰殿害死了你的师父,以及……”他一字一顿,声音低幽如鬼魅,“你爱慕的女子。”
“我叫你别说了!”余行之手中暴起一片寒光,黑衣公子二指夹住他刺来的剑尖,稳如磐石,继续道,“但是你的目的和‘那人’的目的并不一样不是么?‘那个人’要求你从我这里找到什么?”他的眼眸在一片昏暗中深邃如渊,“书简?破金竹确实难得,但不能作为盔甲也不能制成武器,那么,就只有刀笔了。”
余行之极力后仰,黑衣公子倾身弯腰,那带着血腥味的吐息几乎要喷到余行之脸上,“他到底许诺了你什么?”
门廊外又是一道霹雳,余行之脸色煞白如鬼,“起死回生之法。”
黑衣公子一怔,“先是长生不老,现在又是起死回生么?”他松开手拍了拍衣袍,余行之手中握剑颓然跌坐于地,“你真的相信?”
“我有什么不能相信?”余行之的情绪有些失控,“我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你就能伤害自己的至亲么?”
“至亲?她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师妹!”余行之眼色狠戾,“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她却从没想过为她报仇!”
黑衣公子,也就是重开宴勾唇一笑,“可笑。”
“你以为你和让我做出这些事的人有什么区别?!”余行之双目通红凄厉如鬼,“一笔书……万民哭!千百年来同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你们以为自己在记录历史,史中人却被你们玩弄人生!”
重开宴无动于衷,病榻上的人却挣扎着爬了起来,“哥哥?”
“是!我爱她!我真恨我没有早点告诉她我爱她!我真恨我无能为她抵挡那些愚蠢的话语!她是枉死的!我夜夜都能听见她不甘的喃喃,她说,宁儿,不是我,宁儿,不是我……这种感觉你懂吗?!”
“啪!”余行之的头猛地歪向一侧,半边脸颊很快红肿起来,重开宴这一巴掌用上了真气,他的表情依旧是淡漠的,“可悲。”
“我……我可悲?!”
“啪!”重开宴反手又给了他一耳光,“你以为你爱上的是谁?”
病榻上的人听到这话剧烈挣扎起来,重重摔倒在地,“不!不要……”
重开宴欲言又止,剑光近身,他侧身让过,余行之握着剑凑过头去,脸与他贴的很近,眼瞳漆黑面白如鬼,“我爱我所爱之人。”他阴恻恻的笑着,却有种落拓之感,“至死不渝!”他霍然撤剑夺路而逃,重开宴紧随其后,追出院落后外面竟是一片光亮,数十人举着浇有火油的火把站在瓢泼大雨中,灼灼火光映照着黑衣人肃穆的脸庞。
“重开宴!”为首的黑衣人是言前辙,他冰寒的眼神中还带了些许戏谑,“你到底是谁?”
余行之轻功卓绝,略微一耽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重开宴立于雨中眉头紧蹙,狄花秋站在言前身后,似乎并没有打算阻止他,梅粮新与江阳辙不知所踪。
“你于几个月前凭空出现,身份来历一片空白。”
“你要检查一下书简的真伪么?”重开宴笑了笑,乌黑的长发已然透湿。
“书简?我倒想问问你,你是以何种手段取得的书简。”言前厉斥道,“你把上代青衣侯怎么了?”
他仍是一笑,仿佛淹没周身的不是瓢泼大雨而是明媚阳光。
狄花秋上前一步,语调阴寒,“重开宴,是你打伤了衣期辙和姑苏辙?”
并无回答,黑色的衣袖一卷,重开宴转眼便闪到了言前跟前,言前双目圆睁出手如电,重开宴的手却更快的扣住了他的手腕,翻腕一扭,言前脸上一红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整只右手被拧成了麻花状。重开宴将他的左手压到身后,飞身一膝撞在后腰,言前向前扑倒在地,整个过程不过两息。
一件物什从言前身上掉了出来,那乃是一柄短剑,重开宴轻笑一声“原来是你”随后飞身掠开,数十北辰殿黑衣卫在他眼中犹如空气,黑色的身影眨眼间已消失在雨幕后。
“狄殿守,你……”言前奋力抬头,他双手一前一后皆已扭曲,疼痛得说不完一句整话,“……你为何不动手?”
狄花秋望着重开宴离去的方向,表情说不出的凝重,他低头看了眼言前,忽然问道,“你感觉有何不妥否?”
“有何不妥?我……”言前忽然怔住,随后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通红的脸色变为惨白,“这,这是……”
“虬龙隐玉功。”昏暗之中,狄花秋眉心一点朱砂愈发殷红,“使用武技时与对手接触越多就会注入越多的劲气,这种劲气蛮横无比,专损心脉,除了内功深厚之人基本无可化解。”
言前脸色煞白,“那,那我……”
“你若想活命,最好祈祷青衣侯平安无事。”狄花秋瞥了他一眼后转过身去,“你背叛北辰殿之时便该料到有这一日,毁你一双手,也不为过。”
言前苦笑一声,“是……”
“他去内殿了。”狄花秋攥紧袖中的拳头,“跟我来。”
言前挣扎着将身后的手别了回来,踉跄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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