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月阁前,白衣善才端坐檐下轻拂琵琶,凄冷的曲调被雨声淹没,时有时无,宛如割舌的冤魂低吟着生者理解不了的情歌。
雨水也浸湿了漫山遍野的红枫叶,林中响起了湿漉漉的脚步声,混乱错杂,行走之人也如这满地落叶般失魂落魄。她走到一棵梧桐树前,靠着树干抱膝坐下。
——对我来说,你就是衣期姑娘。
那人的言语还在耳边回荡,就连铺天盖地的雨声也无法将其掩盖,蓝衣少女啜泣着将头低埋,大地与泥土正一点一滴的带走她的体温,她却不管不问,任凭这世间冲刷去她的痕迹。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住的打着颤,“我真希望……我是衣期。”
可是她不是。
她是徐静,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徐静。
母亲健在的时候,她是一个人。
母亲故去的时候,她仍是一个人。
任务失败了,如今连她的兄长都在追杀她,那一夜她从内殿逃出来,一只狗认出了她,它上前想要搞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她的兄长从内殿追了出来,那只狗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连一丝挣扎都来不及。
“青衣侯正处在最虚弱的状态下,就连这样你都失败了。”那袭白衣在风中飘荡,渐渐与另一个人的白衣相重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么?
那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么?
那个人……那个傻瓜在发现她逃了之后,他会追出来找她吗?他能找到这里吗?
“可怜的孩子。”一把纸伞挡住了头顶不断砸落的雨滴,“不冷吗?”
少女猛地起身,却是心口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脱口而出。
她后背撞上树干,嘴角带血怔怔的看了来人许久,泪水源源不断的自脸颊滑落,那人微笑着收回拍出的手掌。
“姑……娘……”
消瘦的身影贴着树干缓缓滑下。
他明明告诫过她千万不要出去,可是她仍是跑了。
她怎能不逃?任务失败,身份暴露,她必定会被灭口。
她不想死,所以第一次,她逃了。
可她不得不死,所以这一次,她没有逃。
至少,死,能够阻止更多的人受到牵连。
“你知道的,神不救人。”撑伞的人声音温柔,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唯魔渡尔。”
是的,魔渡众生。
在魔面前,天地都是平等的,她也不过是这飘荡于天地间的浮萍之一,此刻也将随风散去,只是可惜,她死的时候连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微笑,倒下后侧卧于地,半边脸淹没在泥水中,“多谢姑娘……”
那人盈盈的笑了,雨声凄恻,那撑着纸伞的身影踏着莲步缓缓走远,一身红纱在风雨中飘扬,她的思绪渐渐乱了,那把纸伞,是桃色的呢……真是好看。
大雨不停的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有人在雨中疾奔,有人在雨中急喊,他嘴里喊的是“衣期”。
衣期是谁?她可不叫衣期啊……倦倦的眼睛合上了。真是个固执的傻子,她说过无数次了,她叫……
“徐静!”
她浑身一抖,猛地睁开眼来。
“徐静!”
“唔……”她艰难的挪动了下身子,胸肺之间全是瘀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努力的抓着手下的淤泥,将自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拖去。
“你在哪里?”喊声是撕心裂肺的,“徐静!”
她心头一颤,那一声声叫喊如一记记重锤击打在她心上,她的心好痛。
“咳,咳咳……”颤抖的手再次伸出,她揪住一片草叶,啪的一声,那草被她连根拔起,她一时脱力,全身趴倒在腐叶与烂泥中。
不想死……她……不想死啊……
视野逐渐暗沉,她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耳边是疯狂坠落的秋雨,哗的一声,她的身体脱离了那片泥潭,心神震荡间,她感到自己变得犹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只需一阵微风便能飘上云端。
要结束了么?她的嘴角挂着微笑,这就是死的感觉啊……
“姑娘。”一声沉喊,她霍然睁开眼睛,正看到那人与她一样,浑身都是泥水和落叶,“我找到你了。”
“……”她眼睛里的光微闪了下,伸出手来一把勾住了那人的脖子,喉咙里的瘀血喷了他满胸膛,随之而出的,还有懊悔的啜泣声。
他在想什么?姑苏从外面回来,将手里的茶盘搁在桌上,一边抖着衣袖上的水珠一边观察重开宴,从他捧起这杯茶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茶已经凉透,他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据她目前看到过的,他总共有四种神态:眼睛完全睁开时带着凛冽之感,极具侵略性;微微敛起四分之一,淡淡直视,死板无情;至半开之时带了点倦意,眼光也变得空洞起来;而此刻他低眉垂眸,眼帘下眸光微闪,夹杂着难言的复杂情愫。
你在为难什么?你已经从万千世界逃出来了,如今十三辙依次汇集,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你天下第一的武功,天下第一的好友,你究竟……在担忧什么呢?
然而姑苏从来没想过,重开宴……可能只是在犯困。
“啪!”一声脆响,瓷杯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重开宴浑身一抖手一缩,睁大了眼睛清醒过来。
她心里好笑,“公子。”
“嗯。”
“有些事情。”姑苏站在他身后,他仰头一看,透澈的眸光中映着她的倒影,“你可以告诉我。”
回应她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俊秀的面容,绣有巨凰图案的青衣,传奇的师承,神秘莫测的身份,独眼的缺憾……他全身透着一股怪异的感觉,与世隔绝了三年,那三年里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奇幻经历?
眼前的身影忽然变得光怪陆离,又复而变得清晰。
不,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如果没有那三年,也许他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重开宴坐直身子拎起桌上的茶壶重新倒满一杯,忽然一顿,皱着眉拿起茶杯晃荡杯中茶色的液体,“这是什么?”
“你带回来的药啊。”
重开宴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让你喝么?”
“我喝了啊。”姑苏在他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光,朝他示意了下杯底。“喝了。”
“……”
“反正……中毒都过去那么久了,这药喝与不喝有什么关系。”
“你喝不喝?”
“你喝我就喝。”
“喝完它。”重开宴将那杯药一饮而尽,将杯子一撂,站起身来背对着她。
姑苏抿唇一笑,一杯一杯的喝着药,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黑色狐裘绣着梅花,那是梅粮新。
重开宴转过身来,“怎么?”
梅粮新有些犹豫,“衣期……嗯……假扮衣期的那个姑娘……找到了。”
姑苏站了起来,“那位姑娘怎么了?”
梅粮新沉闷的看着重开宴,“也许,只有你能救她了。”
重开宴坐在床边握着徐静的手沉吟许久,“谁打伤了她?”
床上的人苍白如鬼,他的脸色亦苍白如鬼,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一眼,都知道是鬼遇见了鬼。
江水寒正用毛巾擦着头发,闻言一愣,梅粮新也迟疑了下,“不是你打的?”
重开宴摇了摇头,“这一掌是新的,差点震碎她的心脉。”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词:杀人灭口。
江水寒疑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徐静先前的重伤是重开宴下的手?怪不得她要避开重开宴逃出来,那……既然他曾经差点杀了她,他现在还会救她么?
重开宴接过姑苏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脸上有淡淡的嫌恶,“叫江阳过来,施针护住她心脉,顺便,谁能给她洗个澡。”
江水寒怒从心来,“她都快死了你还计较这些!”
重开宴将手帕折叠抵在唇上,似乎极度嫌弃床上满身泥水的人,俊秀的脸上泛起阵阵苍白,江水寒甩下毛巾走了过来,气势汹汹,“要不是因为我哥,我早就对你……”
“忍无可忍了?”那黑衣的年轻公子抬眼看他,忽然微微一笑,“你和他有时候……真的很像……呃……”他捂着嘴弯下腰去,那条手帕迅速被暗红色的液体浸染,江水寒一呆,姑苏下意识的挡在他面前阻断他人的视线,梅粮新站起来一把拉住江水寒,“跟我出去。”
江水寒跌跌撞撞的被他拖着,一边扭过头怔怔的看着重开宴,那个一脸冷漠的黑衣公子一手扶着床沿单膝跪地,不断作呕,手里的白巾很快变得全红,姑苏扶着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不知喜忧。
他,怎么了?门在他面前关上,江水寒下意识的按上门板,“梅,梅殿主……”
梅粮新一手按上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公子,你……”姑苏顺着他的后背,重开宴面如白纸浑身冷汗,他从昨夜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只是喝了几口茶水药水,此刻扶着床沿低低的喘息,每隔一会儿便吐出一口血水来。
姑苏的手微微颤抖,这个人自己都这副样子了,还要救人么?
重开宴握了握她的手,似乎是在告诉她不用担心。“徐静。”他丢下完全被血浸透的手帕,用手背蹭了蹭嘴角,“伤你的人,是不是她?”
徐静侧着脸看着他,眼神复杂,这已经是这个人第二次跪倒在她的床边,如此痛苦着,却说要救她。“是……”
姑苏低声问,“是谁?”
重开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这很正常,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只发问,不回答,似乎看着提问者一脸疑惑的样子很有意思。
徐静却挣扎着开口,“思夜想……”
思夜想?又是思夜想?!姑苏眼神游移,随即一凝,“公子,你……不能救她。”
徐静眼睫一颤,合上嘴唇,连带着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不想再求援,何况面前的援助者说不定连自己都撑不住。
“为什么?”重开宴沉声问道,姑苏抿了抿唇,“如此严重的内伤,北辰殿中只有你能治疗,但是以你现在的状态……”
“思夜想要我救人,那是为了削弱我,我明白。”但明白,他就能不救了么?重开宴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的哥哥是不是余行之?”
徐静颤抖了下,缓缓点头,“他的名字,是徐宁。”
“我从昨夜起便是这个状态,这是刺杀我的好时机……”重开宴似乎有些混乱,“为什么徐宁没有来……咳……”他再度抬手捂住嘴,刹那间眼前如有闪电划过,他倏地抬头,定定的念出一个名字,“楚骊歌。”
姑苏浑身一震:楚骊歌去了哪里?为何这么久不见人影?
“姑苏。”重开宴咬着牙抬起一只手,指向门外,“去找人。”
“公子!”
“齐姑娘的孩子,我先前让楚骊歌送到北辰山下的农妇家照顾……你……”他撑着床沿站了起来,满不在乎的再蹭了下嘴唇,“替我去看看。”
姑苏神色凝重,当下不再推脱,推开门便冲了出去,门外两人面露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重开宴哼了一声,冷冷道,“江阳辙呢?还不把他找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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