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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他年之誓填沧海(上)

为君翻作琵琶行 团大人 6661 2021-04-02 18:51

  “困了么?”

  女子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穿堂的风很轻柔,那是一个春日,阳光倾洒在红色纱裙上,刹那之间百花盛开。

  “你不可能在这里。”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我又在做梦了。”

  雾气缭绕的面庞渐渐清晰,搂抱着他的女子满头金饰,笑魇如花,“你什么时候来杀我?”

  他的手一分分扼向她的咽喉,“你等着,很快,很快了……”那白皙的颈落入他手中,被制住的人儿眼里蓄满泪水,“你当真要杀我?你当真从没爱过我?”

  “呵……”他笑了一声,“你一哭我就知道你是假的,思夜想从来不哭,她虽然很多变很会伪装,但从来不哭。”

  怀里的人儿睁大了眼睛,“那你呢?”

  “我么。”他温和的弯了下眉,“我很少哭。”

  清风徐来,他黑色的衣袖猎猎翻动,白色的花瓣旋绕周身随风飞扬,一时间,黑衣、红裙、白花在空中定格出一副永恒的画面,一滴温泪落入土壤,不过片刻已然冰冷。

  “重……”成坤一出洞窟便看到这个人站在面前。重开宴一身黑衣完全湿透,不知究竟出了多少冷汗,只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眼中神采时有时无,不知意识是否清醒。

  这人这么笔直的站在那里,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成坤缩了缩肩膀,发现重开宴对他的声音没有反应,“你怎么了?”重开宴“嗯”了一声依旧不动,视线迷蒙的望着不知何处。

  “你受伤了么?”成坤恍然回忆起这人无论有没有受伤、伤得有多重都是这么一副强势的模样,“你要不先进来吧?我师叔在里面。”

  重开宴忽然抬起一只手,成坤吓得大叫一声,却发现他并不是朝自己出手,而是茫然的、茫然的伸向空中某个地方。

  “你,你在干什么?”成坤一阵毛骨悚然,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股妖异感,他仅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能把他吓个半死,“那里有什么?”

  重开宴倏地收紧五指。

  痴人说梦,不得偏宠,情之所钟,谁来相拥。

  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蓦地化作漫天赤蝶纷扬而下,如一场盛宴谢幕。孰为生者,孰为死者?孰为胜者,孰为输者?他茫然抬头望去,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苍穹之上仿佛按下一只巨手将世间万物拢入掌中,饶是他千方百计也无法逃脱。

  “哈哈哈……”他笑了几声,成坤全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低低的问,成坤忍着恐惧颤声回应,“什么?”

  “有兄弟亲朋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的眼里有了光点,微眨了下眼睛朝他一笑,“别怕。”

  他一声“别怕”,成坤连退几步跌回崖顶的洞窟中,宛如看见了什么诡异的怪物,“师叔!师叔!”

  “咳咳……”重开宴扶着胸口低咳两声,他身后是陡峭险峻的一千三百级台阶,以伤病之身冒险攀登,期间有几次可能就此坠下山崖万劫不复,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成坤的呼喊突然停止,洞窟之中传来一声佛号,声音回荡在山壁上成片的佛像间,**肃穆。重开宴定了定神,一脚踏入深沉的黑暗中。

  松声如涛,千佛山上遍地佛像,而最大的一座佛像便是此山本身——本是断崖的一面被自然的鬼斧神工刻画成一张神似佛祖的面庞,而那处佛窟正是佛像漆黑的左眼。

  “咦?”

  千佛山下,小燕湖的湖水汇入大江,宽阔的江面上一叶竹筏悠悠飘荡,竹筏上的人听见了那声佛号一齐抬头望去,此时重开宴前脚刚踏进佛窟。

  “怎么了?”其中一人问道。

  “我看到了一只鸟。”另一人笑得美艳无匹,“那是一种很罕见的鸟。”

  “是么?”前一人兴趣缺缺,并不在意那劳什子珍稀鸟类。

  “好大的一只鸟,羽毛真是漂亮。”

  “你想要我便给你射下来。”

  “你如何能将他射下来,这种鸟若是展开翅膀,那将遮天蔽日。”

  “哦?”

  那美艳的人盈盈一笑,“此鸟生于淤泥之中,初生之时如同蠕虫,日益增长后破水而出、化而为鸟,若在旭阳升起之时被阳光照耀就会褪去一身污泥,变作金翅的神鸟。”

  那人不耐烦的皱起了眉,“你在讲神话故事?”

  “你便当我是在讲故事吧。”白嫩的双脚荡在水中,随着水浪划出道道波纹,“我曾经养过一只这样的鸟。”

  “哦?它现在在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有成为神鸟的潜能,一直一直,把自己埋没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自己只需要一点阳光就能够腾飞而起,直迎苍穹。”红袖轻扬,她掬了捧水洒出一片晶莹,“真想看到那一天啊。”

  聆听之人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忽然眉头舒展微微一笑,并不想再追究那怪鸟之事,他举起玉笛凑在唇边,悠悠的吹起一首《碧水岸》。

  碧水、笛声、书生、美人,若非世事多诡谲,江湖应是如诗画。

  只可惜……世间许多美好的事物,都败在这一句“只可惜”。

  日渐西斜,时近冬日,夜色很快笼罩大地,千佛山上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山风呼啸声。

  千佛崖佛像原本漆黑的左眼此刻亮起了一抹暖黄的光芒,仿佛是佛像半垂着眼帘默然观望芸芸众生。

  成坤提着餐盒慢慢走在一千三百级台阶上,一边走他一边在想象此刻佛窟内的景象,又回忆起重开宴先前说的那些话。

  今世事,今世了。他手指微颤,他能做到么?他没有重开宴那样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心性,他是个很懦弱的人,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一直接受不了现实。

  佛窟里吟诵佛经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重开宴坐在一堆稻草上抱着膝盖,佛窟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和尚在念经一个和尚在看他,而他团身坐着一言不发,迷蒙的眼神几经变换,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绵的梵唱声中,他就像一只等待被度化的妖怪,眼底复杂涌动的情绪随着夕阳落山也如熄灭的余烬般平息了下来。

  诵经声停止,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时成坤进来了。

  “成空师叔,戒昏师公,开饭了。”成坤将餐盒挨层打开,饭菜的香气四溢,忽然动作一顿想起少了一个钵,重开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那个铁钵放到了地上,推远。

  他在干什么?成坤睁大了眼睛,重开宴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顺利的拿到了铁钵。

  “不知施主姓名。”两个和尚里一直诵经的那位已年过四旬,名叫成空,与现任少林主持成寂、曾在北辰殿露过面的成伦是师兄弟。

  成坤心道师叔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为何还有此一问,只听重开宴低声道,“重开宴。”

  成空一直盘坐在地不动,“施主究竟是何姓名?”

  “无论日后死或生,我都叫重开宴。”

  成空碾动佛珠,“成坤,给他一碗饭。”

  成坤看了看餐盒中的饭菜,“他不吃青菜。”

  重开宴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成坤瞪大了眼睛,这人不是说过再也不会吃青菜了?他盛了一碗米饭夹了许多青菜将钵递了过去,他的手还是有些抖,重开宴伸手去接,他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重开宴的手指冷得就像一块冰。

  他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重开宴自然的接过饭碗,“能问出这种话来,你真是一个好人。”

  成坤又是一怔,“我做过坏事,但我还想做好人。”他难得距离重开宴这么近,重开宴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成坤又惊又怕,仿佛是被老虎摸了两下。

  成坤又为另外两个和尚盛了饭,他每次只会带三个钵,这次多了一个人就少了一个饭碗,他打算回到少林寺再吃。成空朝佛窟深处的黑暗里看了一眼,“师叔,吃饭吧。”

  那端坐在阴影里的和尚年纪比成空大了十几岁,两条长寿眉已经花白,却没有应有的慈眉善目之感,他的身形比成空壮硕了一大圈,盘腿坐在那里就如一座山一样。

  佛窟顶垂挂下的一只笼子正悬在他头顶,若是落下来能正好将他罩住,此刻那笼子被灌入佛窟的山风吹得摇摇摆摆,看起来十分沉重。

  听到招呼,那个叫戒昏的和尚收回了一直看向重开宴的目光,“我在想一件事,想不通就吃不下饭。”

  成空问:“什么事?”

  戒昏道:“生死之事。”

  成空问:“何人的生,何人的死?”

  戒昏道:“杀人者的生,被杀者的死。”成坤浑身一震,戒昏继续道,“倘若杀人者不生,被杀者能否不死。”

  成空沉默片刻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①。我死因我生,非因你之生;我生故我生,非因你之死。”

  戒昏凌然抬眼,那一眼眼光如刀,“若非我之生,你何死?”

  成空平静的看着他,“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②。这么多年了,师叔你还是放不下那件事。”

  戒昏竖着手掌冷冷道,“若无我因,该无你果。是杀人者的因吞没了被杀者的果。此后你果化我果,你罪是我罪。”

  成空摇了摇头,“阿弥陀佛。”

  成坤怯怯道,“师公怎么说自己杀了师叔?”

  重开宴双手捧着饭碗,他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只是拿铁钵暖手,“你师公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他自己,他在回忆曾经被他杀掉的人,也在反省自己的罪过,你师叔是在代替被你师公杀掉的人说话。”

  成坤骇然大惊,“什么?!”他一把撂下餐盒,“你不要乱说话,我师公不会乱杀人!”

  重开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两位高僧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吧。”

  “师叔与师公是在这里参禅,每天都会有少林弟子上千佛崖送饭,这些天轮到我负责,这件事全少林寺都知道。”

  “一参就是二十年。”重开宴呵了口气,“两位的毅力让人佩服。”

  成坤不禁疑惑,二十年前他还没有来到少林,有关成空与戒昏的事也是近日才接触到。重开宴继续道,“少林寺的两大罪人原来感情至深。”

  戒昏冷冷的盯住他,“成空并非罪人。”成空的佛珠转动了一周,并不说话。

  成坤急道,“你别胡说八道!两位大师都是佛法高深的好人,曾度化过很多恶徒!”

  重开宴缓缓抬手,随后倾覆手掌,那盛着热饭热菜的铁钵就这样扣翻在地上,成坤怒了,“你到底要干嘛?为什么糟蹋粮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③。这不过是一碗饭而已。”重开宴看着他,“我倒了它自然有我的原因,比如说我可能疯了,但你不需要这样大惊小怪。”成坤一愣,不再言语。

  成空碾动佛珠的手一顿,“施主有话要说,我等洗耳恭听。”

  重开宴仍旧抱膝坐着,“成空大师,你还能站起来么?”

  成空手握佛珠缓缓站起身来,重开宴道,“你能走过来么?”

  成空摇了摇头,他身形消瘦,站在那里候楼着背,显得比戒昏更要衰老。重开宴说,“成坤,你可知你师叔为何不走过来?”

  成坤一头雾水,“为什么?”

  “因为他踏着你师公的因——成空大师座下的地面是一块活板,一旦他离开那里,活板松开,铁笼就会落下将你师公困住。”

  成坤上前几步一番打量,因为年代久远,成空坐着的那块石板已经与周围地面同色,只能隐约看见一条地缝,“师叔……”

  “二十年前你师公因贪恋魔教妖女,差点连累少林寺覆灭,他手刃妖女后心中愧对少林,便把自己囚禁在这座千佛山上,你师叔一心想让你师公出去,你师公却不肯出去,你师叔又不肯放弃,所以两个人一僵持就是二十年。”

  成坤一脸愕然,竟然是这样,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段故事。

  “这件事少林寺心知肚明,对外宣称两位高僧在参禅。戒昏大师,其实少林很早就不再追究那件事了,只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放过自己。”

  戒昏冷冷的看着他,“你是谁?”

  “二十年前将这段故事写在青衣侯书简上的人,在三年前碰见了我。”

  “嘿,那老小子竟然活的比我还长。”戒昏满脸戾气,“那老不死的现在在哪里?”

  重开宴淡淡的与他对视,“遇上我,他死了。”

  戒昏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成空喃喃低呼佛号。

  “我背信弃义,欺师灭祖,所以他死了,”重开宴一脸平静,“这座佛窟里可谓全是罪人。”

  戒昏怒斥,“成空不是罪人!”

  “成空大师当然是罪人,他将你困在这里举步维艰。”

  戒昏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壮硕的身躯有着猛虎一般的气势,“是我自己不愿出去!”

  重开宴不为所动,淡淡的看了一眼成空,“成空大师,你何罪之有你应该心知肚明,要我说出来吗。”成空两根手指捏着一颗佛珠,朝他点了点头。

  “成空大师想救戒昏大师出来,是慈悲,是善;成空大师放戒昏大师出来,是背叛教义,是恶。戒昏大师不出来,是不想让成空大师叛教,是体恤,是善;戒昏大师不出来,让成空大师不得不一直陪着他坐在这里,空付光阴,是恶。”重开宴把下巴枕在手臂上,那姿态很惬意,也很孩子气,“成空大师知道戒昏大师不想他叛教才不出来,认为是自己连累了戒昏大师,所以坚持等待戒昏大师出来;戒昏大师知道成空大师一心想救他才不放弃,认为是自己连累了成空大师,更坚定的决定不出来。”

  成坤张大了嘴看着他,“你把我绕晕了。”

  “总之,这两人一天不放弃,对方身上的罪就更深一分。戒昏大师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他们是互相连累。”重开宴松开了抱着膝盖的手,“两位大师,我说的对么?”

  成空与戒昏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这,师公。”成坤上前一步,“师公你出来吧……其实,我觉得方丈他一直没有怪过你,他总和我们提起你,他很想再见见你。”

  戒昏哈哈一笑,声音如洪钟,“傻徒孙,也许你现在会懊悔,会绝望,会痛苦,但当你几十年如一日的回忆被你杀死的人的绝望和痛苦,久而久之,你会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一次。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还会回到从前。只是那小子说的对。”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切到重开宴身上去,“我应该放成空自由。”

  他的一只脚抬了起来,原本稳稳的悬在空中,顿了许久,竟然无法抑制的颤抖了起来,最后颓然落了回去,“我……”他低下头双掌合十,急促的低呼佛号,“成空师侄,我……还是做不到,他年之事历历在目,我曾给过她誓言,也曾给过少林誓言,但到头来我二者全都违背了,我……如何能自由。”

  成空谅解的点了点头,“师叔不必自责,我在此处陪伴你二十年也早已参透了许多道理,就算再在这里坐上二十年又有何妨。”

  戒昏声音颤抖,“师侄……”

  “两个神经病。”一声冷笑将两人打断,黑袍下摆一扬,重开宴手撑地面站了起来,“这算什么叔侄情深,双方都不得解脱,便双双下地狱,简直是笑话。”

  戒昏眉头一拧,“你——”

  重开宴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成坤看到他额上全是虚汗,心里一惊:这个人……

  重开宴一直走到成空面前,“你不成全他。”他脸上挂着冷讽的笑容,抬手指向戒昏,“你也不成全他。”他转手一掌推在成空胸口,“我来成全!”

  二十年日复一日的盘坐与站立几乎毁了他的双腿,成空被他轻而易举的推了开来,戒昏大骇,“你小子——”成坤赶紧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成空,佛窟顶上的铁笼剧烈晃动了下,石屑纷扬,铁链铮铮,一顿巨大的动静后,那铁笼依旧稳生生的悬在原位。

  戒昏惊疑未定的看了看头顶的铁笼,再放眼望去,代替了成空站在那块活板上的,是一身黑衣的年轻公子。

  注①:出自《杂阿含经》卷四,意思是说,因为这个东西的有,所以那个东西就生。

  ②:出自《金刚经》

  ③:出自《金刚经》,意思是,世界上一切有所作为的事物,都如梦如幻,如水中的汽泡,如镜中的影子,如早晨的露水,太阳出来后就会消失;如同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对于一切事物,都应这样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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