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先生,冷静一点,她已经走了!”
“我……”他闭上了眼睛,指甲刺入掌心,再睁眼时已经脸色如常,“你怎么在这里?”
上官茉莉看到他如此之快地恢复正常有些诧异,不过这人一向古怪,“我的来意和你一样,而且我已经查到那个劈空掌高手的线索了。”
重开宴看了眼楼下的两人,龙又脸色凝重地回看过来,显然是看到了他刚才的状态,重开宴转回头去,“他在哪里?”
“我问到他在城里的一所住处,跟我来。”上官茉莉拉住他的手,重开宴一把挣开,她一怔,“怎么了?”
重开宴一拂衣袍,自顾自走下楼去。上官茉莉摇了摇头:这人真是一点没变。
龙又看着那人走到身旁对自己说,“走吧,思夜想先一步走说不定会破坏线索。”龙又点了点头,但有些迟疑,“你没事吧?”
“我没事。”
在上官茉莉的带领下,几人一路疾奔,重开宴没有武功落后许多,但他不愿求助于人,众人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上官茉莉走在最前,一颗心吊在半空,生怕闻见风中传来血腥味,拐过一个转角,正看见一个黑影快步走出。
“哪里跑!”敕神鞭抽向半空,那人吃了一惊闪身躲避,上官茉莉矮身顿足,长鞭抖直如剑,鞭打向那人的侧腹,那人伸手去挡,果然出手便是一记劈空掌。
啪,长鞭被震开,上官茉莉已欺身直上,她本是名门杀手,杀手对杀手便不再留手,鞭柄上戳下划招招针对那人心口,那人在黑夜中看清她一身红衣愣了一下,“上官……”
声音一出,上官茉莉也是动作一顿,“你是……西金归?”
这人竟然是在青皎坡一案中同行过的飞流派西金归,西金归的确是位劈空掌高手。上官茉莉拧起眉头,“西大侠你……是你杀了那些人?”
“西大侠自然不会是杀人凶手。”重开宴走上前来,“他只不过接到了某个人的邀请。”
西金归还保持着招架的姿势,“你们在说什么?”他认出了重开宴,“青衣侯?你们也是受邀前来?”
上官茉莉收起长鞭,“受邀?”
“白家白术明的邀请,来梅花山共剿山匪,煞煞鬼画皮的焰气。”西金归收起架势,“将军府应该也收到一份了才对。”
上官茉莉心道她早已退出将军府,现在四处漂泊哪有人给她发邀请。“那凶手……”
“凶手自然应该在众人谈论其他话题时,趁着夜黑风高翻墙而出。”重开宴淡淡道,“而不是像西大侠这样光明正大的走在道上。”
几人一顿,齐刷刷抬头看向某处院墙,攀在上面正欲偷偷溜走的人影一僵,跳下墙来向巷尾逃去。
“追!”上官茉莉一马当先,提着敕神鞭追了过去。西金归看了重开宴一眼,“你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哪里哪里。”重开宴道,“上官姑娘很快会将贼人擒回,我们就在此等候。”略微一顿,“西大侠,不知白术明召集各派都说了些什么?”
“一堆动员的废话,然后让我们明天和朝廷的人一起上梅花山,嘁,江湖人又不是军人,哪真会老老实实听他差遣,他领导了一回花城战役怕是膨胀了许多。”
重开宴淡淡一笑,“年轻人么,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热血的梦想。”
西金归看着他,“老实说,我觉得由你来领导会有更多人顺服。”
“哦?为什么?”
“你就是这种人。”西金归哼了一声,“他们不怕白术明,但是怕你。”
“我要是抢了白家大侠的担子,他可是会不高兴的。”重开宴嘴角微弯,转移了话题,“你可看见了姑苏?”
“姑苏辙?那个蓝衣小姑娘?你让她代替你前来,嘿,你是真的不想掺一脚吗?”
“我并不想让你们上梅花山,我有其他安排。”重开宴摩挲几下指尖,“但这次我只想做旁观者。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上那个位置。”
他这话说得忒自负,西金归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只要你想要,你就能成为这些人的首领人物?”
重开宴露齿一笑,“难道不是?”
他这笑容不同于往日的冷漠果决,竟然有一丝奸滑,但……并不让人讨厌。西金归哈哈一笑,“你这小子还是这么有意思,许久不见,你爱笑了不少,姓江的那小子呢。”
重开宴笑容收敛,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不到片刻功夫,上官茉莉押着那个劈空掌高手回来了。
“说吧。”重开宴只说了两个字,那个跪在地上的杀手登时打起抖来。“主,主人要将你们引来梅花山。”
“这个已经知道了。”重开宴手指点在他肩头,绕着他走了一圈,“你要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才能活命,明白么?”
杀手低埋着头不敢看他,“主人说白术明召集众人正是为他造势,梅花山之战动静越大越好,甚至……我们的人全部折在这里也无妨。”
“为什么?”重开宴扣着他肩胛的手微微用力。叶青阳是要转移他的视线,所以这次他把所有人带在身边,唐初在皇帝身边不必担心,难道除了帝都还有什么地方是需要……他蓦地睁大眼睛,“江浸月在你们手上?”
那杀手嘿嘿一笑,“这个就不足为青衣侯所道了。”他合起嘴想将口中的毒囊咬破,却发现这一口怎么也咬不下去,重开宴一手捏着他被卸掉的下巴,弯腰凑近,鼻尖几乎触碰到了杀手的鼻尖,“呵……”
杀手睁大了眼睛,重开宴吐息温热,表情冰寒,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感。“江浸月在哪里?”
“……”杀手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重开宴两根手指伸进他嘴里,略微用力,咔的一声将他嵌着毒囊的牙撬了下来,杀手眼中惊恐,满嘴是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江浸月在哪里?”重开宴一手上抬合起了他的下巴,杀手偏过头咳出几口血,“他……”重开宴半蹲在地握着他一只手,“嗯?”
“他就在……啊!”重开宴手指如钳,竟然硬生生拔下了那人一片指甲,“他在哪里?”
上官茉莉顿觉毛骨悚然,“重先生,你听他说完……”“啊!!”重开宴又拔一片指甲,回头淡淡地看了上官茉莉一眼,“你再多说一句话,我把你的舌头挖出来。”
上官茉莉悚然后退,这人的怪异程度比在古墓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哪里?”重开宴捏住他指尖的手指冷得像块冰,杀手痛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就在洛州……梅花山……赢火……寨……啊!!!”
重开宴直起身来,撇下被他扭断整只手腕的杀手,上官茉莉吃了一惊,“你要去哪里?”
“上山。”
“你疯了?你要一人上梅花山?”龙又也吓了一跳,“江家势力雄厚,叶青阳不会轻易对他下杀手,我们从长计议,明早日出之后……”
“闭嘴!”黑衣袍摆在夜风中轻荡,右腕玉光清冽,“这一局我不能赌,这一次,我输不起。”
西金归忽然开口,“重开宴。”
重开宴眼神一颤,霍然回身,“去找白术明。”
有人破门而入时白术明刚准备起床,此刻天光未亮,他下意识摸到长剑刺了出去,啪的一声长剑砍在一节长鞭上,上官茉莉红衣直立,“白少侠,快把大家叫起来,江浸月被叶青阳擒住,此刻正在梅花山上。”
“什么……?”白术明刚刚醒来还很迷茫,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一声尖啸,他心头一悚:那是什么声音?怎会如此凄厉可怖?
重开宴一身黑衣立于月下,银色长剑横在身前,他双眼微眯凝望远方,唇齿凑近锋利的剑刃一张一合。他在吹剑,剑的声音尖锐扭曲,难以成曲,他本也无意吹出曲调,便随它嘶哑哀鸣去。
吹剑的声音惊醒了院中休息的很多人,几人围上前来认出他的装束,“青衣侯?”
重开宴手按剑身轻轻拂动,清亮的剑光照着他的左眼,剑在颤动,剑光也在剧烈抖动,随后一凝即止。
他收剑反握,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时至今日我已入江湖三年又六个月,许多人活于我手,更多人死于我手。重开宴自诩是个卑鄙无耻的无情之人,从小害人害己,众叛亲离,唯有几人,永不可失。”他目光冷冷,“我现在要上梅花山去救江浸月,谁愿同去?”
“江浸月被抓?”有人骇然,“鬼画皮的实力竟然恐怖如斯?连江浸月也无法抵抗?”
“天下第一剑是人非神,若有人群起而攻之,落败也是无可厚非。”
“那我们此去可有胜算?”
众下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发声愿意,重开宴冷眼相看,人群中突兀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若你让我刺上一剑,我与你同去。”
四下一扫,发出声音的竟然是那位曾在北辰殿集会时愤懑不平的林姓男子。重开宴从高台跃下,站到那名男子面前递出手中长剑,那林姓男子眼中爆起怒芒,接过长剑转手刺进了他的肩膀,嗤啦一声血溅三尺,上官茉莉一声低呼,龙又欲进又止。
“你……”林姓男子怒目圆睁,“怎么?青衣侯原来是这般重情重义的人。”
重开宴脸色如常,“你说的,要做到。”
那男子用力一捅,重开宴闷哼一声嘴角溢血,那人哈哈大笑,“你为了朋友可以做到这般地步,我儿子却只能活该发疯,生不如死!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他!为什么!”
在众一片死寂,重开宴声音冷硬,缓缓开口,“交情至深,拼死相救,是情谊;萍水相逢,舍身相救,是侠义;以德报怨,以善待恶,是圣人。”他手握剑刃,五指渗血,“我自认不是侠士更不是圣人,这天下唯有几人真心待我,我自要竭力去救。莫说有人要刺我一剑,就是千剑百剑也无妨。”
“你这个……疯子!”林姓男子想拔出长剑,重开宴稳稳地握住剑刃,欲拔不能。伤口撕裂,他半身黑衣染血,黑衣上的血虽不如白衣上的明显,却带着更深的凄厉感。
龙又摇了摇头,“林清平你想想,你儿子有没有为别人流这样多的血。”
重开宴吐了口气,“今日就算没有一个人随我去救人,我也不恨,你听明白了吗?”五指松开,今夜他的手上已经染了太多的血,此刻微微颤抖,寒意从指尖一直漫到心口。重开宴霍然转头,“还有谁?”
满场静谧。
他甩动手腕,地上被摔出一片血迹,“无妨,我一人前去,梅花山上不过多死一个人罢了。”
“两个。”
他眼神一凛,目光掠过不同样貌的各张脸庞,最终定格在那个微笑的女子身上。
姑苏见他望来抬手整理了下鬓发,眉眼温柔。
“三个。”上官茉莉双手握鞭,啪的将长鞭拉直。
“唉,你们干嘛都咒自己死呢?”龙又的扇子摇得漫不经心,“好吧,四个。”
重开宴唇齿微动,一时间眼里充满了太多的东西。邗渊上前将林姓男子拉开,伸手点中他肩头数个穴位,刷的拔出了剑,龙又按住他的肩膀撕开衣料倒上伤药,姑苏拿出绷带简单包扎一番,握紧了他的手站在他身侧。
重开宴挣扎了下,姑苏力道之大不容挣脱,上官茉莉冷冷地扫了其余人一眼,“走。”她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江湖豪侠,侠义未能担当,心里阴暗得很!姑娘偏要让你们知道这世上还有热血还有无畏,还有真性情的人!”
她这话就如一把刀子抽在众人脸上。白术明抬手,“且慢,不提青衣侯有恩于白家,就光说这营救江浸月、对抗鬼画皮之事,在下也是义不容辞。”
“呸,马后炮。”上官女侠毫不留情,白术明脸色一讪。
“走。”姑苏拉着重开宴走出院子,一转眼,四下只剩满地新血,那林姓男子气息急促,“是我错了么?”没有人回答他,他环顾一周,双手抱头原地蹲下,“真是我错了么?”
出了院子,重开宴又试着挣扎了下,这次姑苏果断松开手给了他一耳光,她脸上笑意不再,“你在做什么?”
重开宴与她对视一眼,随后将视线移向一侧。
“你……你怎么能求那些人!”她偏要与他对视,“你的计谋呢?你的才学呢?你还是重开宴么?我认识的重开宴从不服软,他永远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总喜欢使唤别人,只顾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你是怎么回事?”
重开宴闭口不语,她气得发抖,“你能不能自爱一点?重开宴你不是一个物什,身体不是你说拿去换东西就可以挥霍的,等你老了、病了,你就会想当初为什么要那么浪费,致使现在连一点可以慰藉的温暖都没有!”
她从未有这般怒气冲冲的样子,重开宴看了她良久,“我……”
姑苏反手又是一巴掌,重开宴扣住她的手腕,她挣脱不开开口就骂,“无论是珍惜朋友还是对我心动之类都是骗人的!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么?你想过你这样遍体鳞伤的救到江浸月之后他会有多懊悔吗?你这个骗子!”
“我……”他呼吸急促,龙又立在一侧顿了片刻,忽然转过头去,上官茉莉无声张嘴:她竟看到一行清泪流下重开宴的脸颊。
“我们现在去救江浸月。”姑苏看到他的眼泪一下子心软下来,“吉人自有天相,他那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怀抱笼罩住了她,不过仔细想想,她见他的时候他似乎没有几次不是浑身是血疲惫不堪的。重开宴的双手环住她的腰,他在发抖,“我讨厌自己……”
姑苏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可以讨厌自己,但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低声道,“我讨厌自己,所以你们……不要为我而死。”
龙又忽然抿起了唇。
——回无双山庄去吧。
——你是皇亲国戚,何必掺和江湖之事。
上官茉莉也是一怔。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能让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力量,姑娘可有想救的人?
——你救不了所有人。
姑苏则想起了更多,随后用力抱紧了身前的人,“我们去救人,没有人会死。”
重开宴嗯了一声,略微一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没有骗你。
我骗过很多人,唯独没有骗你。
哗啦。
低垂在水面上的头颅微动了下,他睁开了眼睛,被淹没的铁链随着直身的动作抽动水流,暗色的水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他紧抿苍白的嘴唇,如一副无声的画抬起头来。
“不到一柱香就醒过来了。”岸上的人摇了摇头,“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现在开始佩服你了。”
水里人抬头的第一表情仍是微笑,以示他一如既往,无所畏惧。
外面……快天亮了吧。
他温和地闭上了眼睛,视野随眼帘垂落不断黯淡下去,在死寂的昏暗中,一点莹绿温润如玉。
哗……他倏地脱力昏迷过去,身子一个前倾垂回水面上,露出后背突兀支起的东西。
那把从不会让人失望的剑,此刻正深刺在主人的身躯中,剑光盈盈,幽曳转灭。
喜欢为君翻作琵琶行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为君翻作琵琶行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