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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自古风月无可斥(下)

为君翻作琵琶行 团大人 6562 2021-04-02 18:51

  三天后,李钰任宇文夺为洛州刺史,派遣他前往洛州协助蔡毕组织讨伐梅花山流寇一事,并定下一月之期,命洛州知州蔡毕倾力而为,若一月内无法镇压流寇或是赈灾无果,将革去蔡毕知州一职,以私放军粮的重罪论处。

  大部分兵力将从洛州本地调遣,所以宇文夺只带着一队亲兵轻车快马连夜到了洛州,虽然旅途很短,但同行的人却让他很闹心。

  “你你你,你不是都准备给我题字了么?我不是该退场了么?怎么又把少爷我夹带上了!”马车里冲着重开宴一个劲儿嚷嚷的自然是那位许久不见了的无双公子龙又,“堂弟忒不厚道,居然把为兄往火坑上推!”

  “你以为我想带你来?”重开宴表情不善,“闭嘴,满脑子都是你的声音。”

  “这嘴长在少爷身上,少爷想拿它说什么就说什么,怎样,我就要让你时时刻刻、日日夜夜记着少爷的声音!带兵打仗是最最无聊的事,少爷不要去,不,要,去!我玩了几天都准备回北漠了,突然被扣下是你你乐意啊?为什么是我?他随便找个人来不行么?他派韩家的人跟着你不行么?为什么是少爷我!”

  “你可以喊得再大声点,宇文夺就骑着马跟在旁边。”还好马车甚是宽敞,重开宴坐得离他极远才避免了耳朵被震聋。

  “嘿,反正他又不敢拿我怎么样。”龙又站起身来,一脚踩在重开宴身边的位置上,“你就不一样了。打不了人的感觉怎么样啊?青衣……”

  啪,他被重开宴一指点倒。姑苏摇了摇头:这位无双山庄庄主左亲王的独子、当今圣上的堂兄对敌之时智勇双全,怎么一对上重开宴脑子就不好使了?

  驾车的邗渊等车里动静平息,抬手敲了敲车厢,“麻烦给少爷盖件衣服,他会着凉的。”

  “哦。”姑苏体贴的把毛毯搭在某人脸上。

  沿大道进入洛州荣城,重开宴一行人下了马车徒步行走,目之所及一片荒凉,但并没有想象中满地饿殍的场景。

  宇文夺骑着马走在最前方。街边三三两两的靠墙斜坐着几个乞丐,眼神涣散垂头斜倚,看向路人的眼神就如死尸一般。

  重开宴径直从这些人身边走过去,姑苏顿了一顿,拿出几块干粮放在一个碗里,那几个乞丐扑上来争抢着吃了下去。

  姑苏微微一笑,随即跟上前头的人。

  “怎样?”重开宴目不斜视。

  “他们的眼里没有渴望。”

  重开宴弯了下嘴角,“急切求生的感觉是不知饥饿的人无法假扮的。看来洛州的情况不简单。”

  姑苏嗯了一声,“阿宴,你把刀笔插在头发里,不危险么?”说罢作势想拔他的簪子。

  “我听说有的杀手可以把几十根毒针藏在头发里,或者把十几种武器放在衣服里,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自己身上的暗器扎死。”重开宴捉住她的手,依旧走得四平八稳,“刀笔是笔,只有施力的时候才有攻击性。”

  姑苏又嗯了一声,手指不动声色的贴近他的手腕。重开宴制住她的动作,与她十指相扣,“你想测探什么?”

  姑苏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我没有。”

  “嗯?”

  她抬高了下巴,“我没有。”

  他忽然之间似乎心情很好,“你看。”姑苏顺势看去,一面挂幡在酒肆门口微微飘动。

  “这酒家有问题?”

  “不是。”

  “你想喝酒了?”

  “不是。”

  “上面的字……是暗语?”

  “不是。”重开宴握紧了她的手,“是风动,还是幡动?”

  姑苏表情认真思索良久,“风吹幡动……”“呵……”重开宴在她耳侧吹了口气,吐气温润,荡气回肠,让她的呼吸几乎为之停止,“是我心动。”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重开宴的耳语比任何男人的甜言更触人心弦,姑苏脸色绯红身子微颤,一手轻轻搭在身边人的手腕上,却是一震:他……

  重开宴在她耳畔低语数句,她听完之后,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带着满心的不可置信抬眼一看,重开宴的表情依旧很温柔,但也……很虚假。

  他的脉搏没有任何变化。

  这句所谓的“心动”,他是否也以同样的姿态对其他人说过?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调情又若无其事地吩咐她去做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什么?

  原来即使度过了那相互依偎的一夜,她在他心中依旧只是青衣侯的姑苏辙,只是一个可供差遣的……角色而已。

  她的心像坠了一块石头般不断地下落……

  “去吧。”重开宴直起身来。姑苏平复心情,往上拉了拉他的披风,“别和人动手。”

  “嗯,去吧。”重开宴重新直视前方,仿佛从没说过那些暧昧不清的句子。

  姑苏无声的叹了口气,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她一个闪身进了旁侧的一条小巷,邗渊若有所察,“她……”

  “嘘。”重开宴竖起一根手指,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到了知州府门口,洛州知州蔡毕早早的等在道上迎接,“宇文将军……”

  “洛州刺史宇文夺,奉皇命前来。”宇文夺翻身下马,“罪臣蔡毕,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蔡毕伏倒于地,“只是情况危急,下官实在没有办法,恳求圣上看在洛州百姓还在忍饥挨饿的份上,千万不要因为下官延误灾情。”

  “饥荒之事圣上已有定夺,一月之期未到你便不是罪人。”宇文夺哼了一声,“蔡大人快请起吧。”

  “是,下官已接到圣旨,将军若有所需,下官定当倾力相助。”蔡毕起身后老老实实的低着头,“目前洛州守兵已逐步召回,相信到明日便可集结完毕,将军入府休息吧,夫人已为几位备好酒宴接风洗尘。”

  宇文夺脸色不善,“不用搞得这么复杂,随便吃点就行了。”

  知州连连点头。龙又小声道,“宇文夺貌似对一切会恭维的人都不友好。”

  重开宴立在他身旁,“他被刀笔吏弹劾也不足为奇。”

  龙又吓了一跳,“你干嘛走路没声音?”

  重开宴看了他一眼,“你怕不怕死人?”

  “不怕。”龙又一挑眉,“少爷也去过花城,你又不是不知道。”

  “晚上去我们刚才路过的那家酒肆。”

  “不带宇文夺玩?”

  “不带。”

  “洛州饥荒有鬼?”

  “当然有鬼。”重开宴拍了拍他的肩,“晚上见。”

  “哇……”重开宴走过去后龙又大幅度的缩了下肩膀,小声感慨道,“他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还是受什么刺激了?他居然跟我说‘晚上见’?他以前有这么好说话么?”

  邗渊抱着剑摇了摇头。

  是夜,荣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就连白天沿街瘫坐的几名乞丐也不见踪影,有人夜间行路步履生风,急匆匆赶到街边酒肆处。

  “不是说在这里碰面?”龙又摇着扇子左顾右盼。这死了人的城市里就是不一样,看地面感觉有血迹,看角落感觉有人影,仔细聆听风里似乎有细碎的耳语,还有身后的喘息声……

  “阿渊!你是要吓死我不成!”

  邗渊从他身后走出来,“绝对没有,我只是习惯性跟在少爷后面。”

  “……你站我旁边就好。大半夜的搞什么,少爷虽然不怕死人但是怕鬼啊。”

  “鬼……?”一只黑色的绣鞋踏入月光照亮的地方,墙影下那张白皙的脸半明半昧,龙又哇的大叫一声扑到邗渊身上,邗渊一手按剑,随后松开,“是重公子。”

  重开宴从光暗交替的地方走了出来,“纯恶性的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反倒是那些暧昧不清的事。”他看了眼驮在邗渊身上的龙又,淡淡转身,“走吧,我带你们去抓‘鬼’。”

  荣城义庄。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推门而入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腐尸气味裹着凉意扑面而来。

  “呛死人。”龙又袖掩口鼻,“想不到少爷头一次进这种地方居然是因为这种事。”

  “你若想亲自躺进来体验一把,我立刻满足你。”重开宴跨过门槛泰然步入,腕上的玉茧在黑暗中发出温润的光,他抬起手来用以照明。一只只薄皮棺材里躺着的尸体面蒙白布,在莹绿色的光线下愈发瘆人。

  他随意揭开了一张白布,那尸体果然长得面黄肌瘦。左右一扫,他伸手捏了下尸体的胳膊,又翻看了下尸斑,“不超过十二时辰,昨天夜里刚死的。”

  龙又好奇的凑过去,重开宴三指一捏,尸体的嘴巴应手而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龙又捂着鼻子叫唤起来,“我去,这寒冬三月尸体怎会腐烂得这么快?”

  重开宴脸色如常,一只手流畅的解开尸体的衣扣,龙又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借我一把刀。”重开宴朝邗渊伸出手,邗渊看了他半晌,将别在长靴外侧的小刀递了过去,重开宴握刀就切,一刀下去那声音就像在切腌猪肉,他三两下将尸体胃部剖了个十字切口,刀尖来回戳动几下,挑出一点东西来。

  “这是什么?”龙又退得远远的,邗渊没见过这种场面,全凭意志忍着不吐出来。

  重开宴没有什么表情,“这是一种菌类。”

  龙又不理解他的话,看着那东西的形状猜测道,“蘑菇?”

  “尸体颜色正常,不是食物中毒。一个饿死的人死前怎么会吃下这么独特的食物?”

  “食物?”

  “当然,他只是饿瘦了,又不是真的饿死了,他昨天还吃了顿稍微丰富点的饭,证据如你所见。”

  邗渊后退几步捂嘴作呕,重开宴看了他一眼,将刀尖贴在尸体衣服上蹭了蹭,“冬天不会这么快腐烂,这是消化系统里残余食物发酵的味道。”

  龙又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大致意思,“所以这人不是饿死的,那么这几日报告上去的案例……”

  “人是真的死了。”重开宴刀点切口向下一划,将那人的腹腔整个打开,“只不过是死于劈空掌。”

  龙又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只见那人肠子碎成一团,本储存在其中的东西流满了整个腹腔,那是恶臭真正的来源。看到这里邗渊再也忍不住,冲到屋外吐了出来。

  龙又的嘴角微抽,“你是失去嗅觉了么?”

  “是这味道真有这么可怕,还是你接受不了我这样对同类。人类的心思总是奇怪又复杂。”重开宴不再管那具被他开膛破肚的尸体,捏着刀柄走到门口问邗渊,“刀还要么?”

  邗渊看到那把残留着诡异碎肉的小刀,脸色一青又吐了出来,重开宴随手把刀钉在门板上,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所以洛州有人造成百姓饿死的假象,为的是引朝廷的人过来?”龙又折扇轻摇眼珠一转,“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只是相信兵不厌诈。”重开宴单手负后,“这个劈空掌高手昨夜刚杀了个人,他现在还在荣城的可能性很大。”他走出几步略微一顿,“如果是你夜半杀人,事成之后你会去哪里打发下半夜时间?”

  “呃,我会回家睡觉。”

  “凶手当然不会回家睡觉,荣城没有武林高手,他是个外来者,在这里居无定所又连续杀了好几个人,如果我是他,此刻一定想一头扎进这城里最混乱的地方。”

  邗渊此刻缓过来了一些,“荣城是洛州的中心城市,这里的灾情并不严重,只关闭了一些小型店铺。”

  重开宴微微侧头,“那么,深更半夜也能进的地方是哪里?不到天明不会关门的去处是什么?”

  几人对视一眼,龙又折扇一收,“青楼。”

  月色如霜。

  黑衣如铁。

  重开宴站在灯红酒绿的彩花街上,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从古至今,每座城市都会有这么一处混乱肮脏的地方,黑暗中隐藏着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罪恶。

  那些衣着鲜艳的女人娇声欢笑着簇拥在门口,灾情持续数天后,夜游的人越来越少,重开宴一行人一出现便被她们盯上了。

  几个女人娇笑着凑了过来,重开宴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龙又哦哟一声,“怎么?你不怕死人,倒怕女人?”他被龙又一把扣住,“还是又想一个人行动?”

  邗渊提着剑鞘挡开蜂拥而来的一群莺莺燕燕,冷酷的砸出一个钱袋,“叫你们妈妈出来。”

  “妈妈马上就来~这位小哥也挺俊俏的,怎么还拿着剑呀?快活的时候可是需要全身放松的~姐姐来帮你啊~”

  “等等,我不是……你们干嘛?你们要做什么?别过来……别过来!停下!少爷……少爷!!”

  慌忙无措的邗渊瞬间被粉裙红袖淹没,一身黑衣的冷峻公子在一片混乱中偶然抬头,一袭红衣映入眼帘,他猛然挣脱了龙又的手,推开骚动的人群直上楼梯。

  他刚登上二楼,丽影一闪即逝。

  不是她,不可能是她。

  他推开一个又一个挡路的人,熏香的雾气丝丝缭绕,重重帘幕起了又落。

  寻觅的人目空一切,所有人脸、所有声音都是模糊不清,他眼中只剩下那个不断远离的背影,那妙曼的倩影柳腰慢摇,步步生莲。

  咯,哒。那是她赤脚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他奔走在无尽的长廊上,来路与去路皆是深渊。

  那轻抿的薄唇中传来一声叹息。

  “宴,是我错了么?”

  轻薄的门扉在他面前合起,重开宴丝毫没多加考虑,一下撞开木门,一把大刀迎面剁来,他矮身躲过,一时顾不得反击,抬起头来继续追去,连连撞破数扇门板,道路尽头却是空白一片。

  去了哪里?他扶着脱臼的肩膀踉跄的走了几步,抵开近旁的一扇房门。

  六目相对,房中的书生含笑举杯冲他一敬,红衣的舞女嫣然一笑裙摆如飞。

  “你们——”他一掌打落递过来的酒杯,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身后的杀手追了过来,他翻窗而出回到长廊,留下屋中的酒客满脸愕然面面相觑。

  没有叶青阳,没有思夜想,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只细白的手勾起他的下巴,“宴,是我错了么?”

  他随手望去,那只手当即推了他一把,面前陌生模样的青楼女子娇骂道,“什么人啊?到处乱窜。”

  “不是。”他低声自语,缓缓后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是你错了。”

  有人捧起了他的脸,“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爱了。”

  “那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杀我?你要母亲,你要女人,我可以是你的母亲,我可以是你的女人……”她亲吻着他的耳垂,“我可以给你一切。”

  “你不能。”他摇摇晃晃的推开她。

  “我能。”她勾唇一笑,如一只赤蝶飞入夜空,翩然而去。

  “你不能!”过往种种迷离变幻,他立在风中,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过去还是现在,异色的眼瞳如一个染缸,混乱的思绪几乎压垮了他的理智。

  你给了我第二具身体。

  却几乎毁了我的灵魂。

  思夜想……他单手扶着栏杆,几乎控制不住呕吐的感觉。

  我不感激你,我永远都不会感激你。

  “重先生?重先生!”视线渐渐清晰,他感觉后颈一痛,有人从他身上拔出了什么,他蓦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红影凝聚成人形,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重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了?这针有毒?”扶着他的肩膀不断摇晃的女子俨然是个熟面孔,“你还记得我么?我是上官茉莉。”

  “上官……”他抢过她刚拔出来的银针,那针尖上赫然残留着红色的药物:朱砂之毒……

  一把摔了银针,他震臂挡开上官茉莉的搀扶,对着夜空放声大喊,“思夜想——”

  红纱一扬,一双赤足轻点青瓦,她站在苍月之下蓦然回首,微微一笑,终是远去。

  当年拚却醉颜红,谁道是,自古风月无可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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