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嫤娘知道,母亲虽然对她的管教也算是严厉,却也是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鲜少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丝毫不留情面的。
她哽咽了几声,蹲在院子里守着一盆花儿,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花儿,沉默不语。
身后响起了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春兰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的五娘子!您也不想一想,老安人的眼睛多么犀利,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去?连您都能看出来的端倪,老安人岂会不知?”春兰轻声说道。
嫤娘一滞。
“老安人现在不动……是因为不是时候。”春兰继续轻声说道,“不是有句老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您还是先去用点儿汤饭,再看看小红,过了晌午还得去给老太爷守着灵棚不是?”
嫤娘回过头看了春兰一眼。
她本就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就算当成空穴来风,老安人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稳坐不动……退一万步讲,也就是说,老安人其实已经心里有底了?她不愿意有任何动作,只是想避开祖翁的丧期?
再一个,老安人占着辈份在,要对付一个后辈,而且还是在庵堂里苦修的后辈,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么一想,嫤娘顿时有些透彻了。
若夏翠娘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要真的传出去了……也是夏府自毁名声而已。
所以说,老安人并非没有觉察?只是打算着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并且先要把这事儿捂紧了,以免走露了风声坏了夏家的名誉,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
嫤娘蹙起了眉头。
自己家中闹出这样大的阴私,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可若祖翁的死,真与夏翠娘有关的话,那夏翠娘还真是死不足惜!
嫤娘叹了一口气。
春兰催促道:“您快回屋去用些汤饭吧!”
嫤娘只得站起身,回自己屋里用饭去了。
夏大夫人在屋内扒着窗沿看到春兰劝着女儿用饭去了,这才轻了一口气。
嫤娘回了房,却有些食不知味。
她胡乱用了些汤饼和素斋,就去了院子里小红住的屋子里看了看。
小红恰好刚醒过来,李奶娘正在屋子里照料小红。
嫤娘喜道:“小红,你醒了?”
她看到小红的脑袋被白绫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白布之下还隐隐透出了黄黄绿绿的药膏痕迹;这会儿刚刚醒来,李奶娘正在给她喂药汁。
小红也没什么力气,被壮实的李奶娘灌了一碗药汁下去,算是彻底醒了;可她虽然睁大了眼睛,却有些迷迷糊糊的,嫤娘来了她也不知行礼,隔了一会儿先是“嗯”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啊”了一声,看起来竟像是有些走魂了。
李奶娘愁道:“阿弥陀佛!你这是被打晕了头吧……怎么连五娘子都不认得了?还会认人不?还能吃饭不?”
小红瞪着茫然无神的两只大眼睛,艰难又迟缓地说了句,“……吃,饭?”
嫤娘心中难过极了。
李奶娘回过头看了嫤娘一眼,安慰道:“五娘子不必担心,郎中原就说了,小红伤的是头,许是要多休养一段日子。大夫人也发了话……恐让小红家去,反而养得不好,就让她留在院子里,白天我看着她,夜里春兰再搭把手也就是了。”
此时嫤娘心中已是追悔莫及。
敢把小红打成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那人心狠胆大,都敢对祖翁下手,又怎么会对小红手软?小红若不是受了自己的指使,又怎会跑到冰库去?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莽撞。
可现在才来后悔,似乎也没什么用了。
嫤娘说道:“奶娘,劳烦你了……呆会儿去我房里拿五百个钱出来,你替小红买些好吃食……等她好了,我再重赏你和春兰。”
李奶娘道:“喏!现在全府吃斋,也没啥好补的,买点鸡蛋回来给小红吃倒是真的。五娘子也别说赏不赏的,小红这孩子也是四五岁就进了府,一直养在我跟前,我,我心里也是舍不得的……就盼着打小红闷根的那人啊,早点儿被鬼收了!”
嫤娘一愣,问道:“你怎知打小红闷根的是人不是鬼?”
李奶娘道:“鬼要弄死人还用得着费力气找根棍子来打人哩?直接长舌头一伸,就能把人的脖子给绞断了……小红倒地的地方,可不就有根捣衣棒……”
嫤娘顿时一惊!
“李家的你又说浑话了!”吴妈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小红屋门口,面色不善地喝道:“在五娘子跟前说这些……当心五娘子夜里做恶梦说胡话,大夫人定饶不了你!”
李奶娘讪讪地念叨了几句,不再说话了。
吴妈妈和声对嫤娘说道:“五娘子,好教您得知,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三娘子已经在院子外头候着了,要和您一块儿去灵棚哪!”
嫤娘点了点头,又交代了李奶娘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走到院子门口见了茜娘,茜娘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且身边也多了个侍女。
小姐妹两个你看看我身后的侍女,我看看你身后的侍女……都明白了过来,对方都被母亲敲打过了。
是以茜娘也不敢再和嫤娘说任何关于夏翠娘的事了。
先有文妈妈吊死在冰库门口,后来小红又在冰库门口被人砸得生死不明,夏府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重了起来。
这天下午时分,夏三老爷终于姗姗来迟。
他瘦骨嶙峋,两眼无神,印堂发黑,穿着件脏兮兮的绿底团寿花袍子,头上戴着青巾小帽,帽沿边还簪着一朵牡丹花,浑身上下还带着一股难闻的酒气。
他还没进府,就看到大门上挂了挽联和白灯笼……
夏三老爷被吓了一跳,抓住门子问道:“府里谁死了?”
门子战战兢兢地说道:“是,是……老太爷殁了。”
“什么???”
夏三老爷脸色一白,心知不妙,连忙冲进了府中。
夏府正在为老爷子做水陆道场,分男女宾两派。
男宾自大门入,自有夏二老爷带着两个儿子迎接并招待;女宾乘马车从后门入府,便由夏大夫人带着嫤娘和茜娘两个陪礼并招呼。
夏三老爷冲进了府,与夏二老爷撞了正着,大闹了起来。
嫤娘和茜娘呆在后院,听到前院传来的喧哗声,还隐约听到了夏三老爷愤怒的叫骂声:“……爹爹怎么就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没了呢……还有爹留给我的那些东西呢?”
“什么……爹没留东西给我?那家产呢?啊……也没给我?怎么可能!你当我是个棒槌啊……哪个不晓得,你夏老二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定是你把爹留给我的字画和家产统统贪污掉了,是也不是?”
几个前来吊唁夏老爷子的邻家妇人不由得朝着前院的方向频频侧目。
嫤娘与茜娘低着头,均觉得面上无光。
前院闹了一场过后,嫤娘看到夏二夫人扶着老安人,带着一众仆妇浩浩荡荡地朝着前院走去。
夏翠娘居然也跟在队伍的后头。
嫤娘打量了夏翠娘几眼……
夏翠娘自然也看到了嫤娘。
她朝着嫤娘露出了鄙夷又讥讽的笑容,洋洋得意的神情中似乎还带着些挑衅。
嫤娘暗皱眉头。
可想着祖翁极有可能命丧此女之手,又有文妈妈之死,小红之伤……简直把嫤娘恨得直咬牙。
想了想,她突然也朝着夏翠娘微微一笑,而且还朝着外院的方向呶了呶嘴儿。
夏翠娘一滞。
半晌,她突然明白过来嫤娘的笑容所为何来了……
她的亲父,夏三老爷正在前院丢人现眼呢!
夏翠娘咬住了嘴唇。
就在这时,夏三夫人也得了信儿,披头散发地从桃香院赶了过来,直往前院冲。
她一边跑还一边哭喊道:“……当家的!我们活不了啦!碧娘的婚事可怎么办啊……难道真要像抬妾那样,用青布小轿把我的碧娘嫁过去?我的碧娘……你真是命苦啊……你说家里刻薄了你的嫁妆不说,连出嫁也不像个样子啊……”
夏三夫人跑了几步,突然发现夏翠娘也在跟前,哭声一滞,上前就拽住了夏翠娘的胳膊,咬牙切齿地问道“……这几日你在老安人面前,可有替你二姐姐说几句好话?老安人可有答应再补贴些资产给你二姐姐添妆?”
夏翠娘神色木然,说道:“我哪里能够时时待在老安人的跟前呢?您忘了?我日日夜夜呆在小佛堂里,已是半个出家人了……哪里还管得这许多俗世间的事?”
夏三夫人气极:“谁让你傻啊!留在家里不好?非要自告奋勇的去庵堂里当姑子……不是我说你,就是出去做了妾又如何?那宋家一门九朵金花,个个都是妾……又如何?宋九娘子不还当上了二王爷的妾!那宋四娘子侍奉的正妻病故了,日前也被扶了正……”
“退一万步讲,你就是嫁去贾家做了妾,也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难道还是我要你去当姑子的!那贾老汉的正妻都已经快六十了,只要你像宋四娘似的熬上几年,等他那正妻死了,你不也一样能被扶正?再说了,只要你二姐姐以后出息了,难道她还不拉你一把?”
夏翠娘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们夏家的小娘子,姐姐妹妹们个个都能嫁入公候官宦之家,凭什么我就要去给人做妾?我也不跟婠娘嫤娘比,可我和二姐姐都是您亲生的……凭什么她就能嫁入候府,而我就却要被送去给老汉做妾?”
夏三夫人见她还敢还嘴,顿时大怒,叉着腰扬起巴掌就“啪”的一声,狠狠地扇了夏翠娘一记耳光!
夏翠娘愣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捂着脸跑了。
夏三夫人被夏翠娘也气狠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连忙用双手一拍大腿,嚎啕大哭了起来:“……当家的!你个死没良心的啊!祖翁不在了,你可要硬气起来,给我们碧娘做主哇……”
见了这一幕,嫤娘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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