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解春风
卞夫人已经坐起来,身上盖着锦被,后背倚着两个枕头。甄夫人坐在一边,怀里抱着熟睡的东乡,看了曹丕一眼,便低下头一言不发。
曹丕垂手站立着。
卞夫人说道:“你还和那个婢女混在一起吗?”
“她姓郭,叫郭女王。”曹丕连忙纠正她。
卞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口说道:“管她叫什么?”
曹丕想出言争辩,卞夫人咳嗽了一回,便不忍再和母亲顶嘴。
卞夫人喘着气,说道:“本来不想叫你过来的,可是你们实在让我担心……”她瞧了瞧曹丕,“你坐吧!”
曹丕在一边坐了下来,很快有婢女上前来为他斟好茶水。
“子桓啊!”卞夫人看着曹丕的眼睛,又说道,“那个婢女呢?”
“她……她在府中。”
“我是问你她怎么样?”
“她……她很好……”
卞夫人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听说,你每天都在她的房里?”
“她是一个……很贤惠的女子……”曹丕又急忙添上一句,“孩儿挺喜欢她的。”
“是这样。”卞夫人又点点头,开始进入正题,“我是想,甄姬是个好女人,未出阁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淑女,你不信你可以到她的家乡的左邻右舍去打听打听?自从她进了咱们的家门,她可曾做过一件错事?”说到这里,说不下去,咳嗽了一阵,再说道,“别怪我多管闲事,你们初时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还好,可是如今我看着你不能善待她,心里头真是不顺啊!我把你叫过来,同你说这么一番话,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你别整天和那个婢女待在一处。”
原来是为了甄夫人的事。自从曹冲死后,卞夫人都是用一种微妙的态度对待曹丕,这次卞夫人居然破天荒地派人请他过去相见,曹丕自然是兴冲冲地过来,谁曾想叫来不过是为了训斥他一通的,他是不无感到失望的,他唯有无奈地说道:“让母亲担心了,是孩儿的不孝。”他垂下眼睫毛,带着无可名状的悲伤。
卞夫人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在心里说道:“真是一幅乖巧的样子,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她抬眼看着曹丕,嘴中说道:“你知道就好。”
绿娘端着刚熬好的药走来。她向卞夫人说道:“夫人,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副药。现在喝了吧?”
甄夫人抢上前去:“我来。”
绿娘连忙推辞道:“还是我来吧,您一直在照顾着夫人,衣不解带,太累了,歇会儿吧!”
“我不累。”甄夫人把药碗端在手上,熟练地添上一些蜂蜜,然后坐在床边上开始喂卞夫人喝药。
卞夫人对曹丕说道:“我有一个像甄姬这样的儿媳妇是我的福分,也是你的福分。”
“是,您说的没错。”曹丕说道。
曹丕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玳瑁的房间里却还留着一盏烛火。
曹丕推门进来。
玳瑁欣喜地起身迎过去,却见他神色郁结。玳瑁忙问道:“什么事?铜雀台宴不好玩吗?”
“没什么事。”曹丕轻描淡写地说道。
玳瑁拉着他坐在床榻上,及至为他脱掉了衣服,他还是没有一句话。曹丕躺倒在床榻上,即使此刻喜欢的女子在身边,也难消他心中的块垒。
“夫君。”身后的玳瑁微微起身,把曹丕的身子扳过来。
曹丕皱着眉头不做声,看了她一眼,仍旧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背对着她。
玳瑁不解,再次起身将曹丕的身子扳过来,撒娇道:“夫君,你怎么了?”
曹丕看着她烛火中媚人的模样,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可却仍是不发一言。玳瑁趴在他的身上,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道:“夫君,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吧?”
曹丕坐起身来,说道:“我告诉你。”说时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忽然变得更加黯然,又加了一句:“这话我只对你说。”
玳瑁想:到底会是什么事让曹丕变得如此?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参加铜雀台宴无非是吃吃喝喝,看看歌舞,这本是令人愉悦的事,如何会让曹丕变得如此颓丧呢?恐怕是铜雀台宴上又遭到那曹操的训斥了吧!
玳瑁眼波流转,问道:“是不是又惹到了阿翁?”她根本没想到曹丕成天和她在一起的事情已然被丞相府中的卞夫人知晓了,所想皆是曹丕的处境。在玳瑁看来,与自己要生活一辈子的是曹丕,只要曹丕是真心待她的,别的她什么都不管。
“是……也不是。”
“嗯?说来听听。”
曹丕踌躇了一回,终于说道:“宴会上,阿翁让我们兄弟临台作赋,植弟以一首《铜雀台赋》得到阿翁及一众文人的一致称赞,而我……”他一提起来这件事,心中是相当的委屈。
“你写的什么?”玳瑁问道。
“登高台以骋望……”
曹丕刚念了一句,玳瑁连忙打断他:“慢着!”她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上披着被子便下了床榻,终于从书简中寻了一支没有斑点的竹简。
她跽坐在桌案前,打开了砚台,桌案上放着的烛火映着她美丽的额头。
“小心,看着凉了!”曹丕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一路下来走到她的身边一路提醒她不要顾着找书简而受了风寒。
玳瑁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写下方才曹丕念过的头一句话,然后看着曹丕说道:“你现在可以继续念了。”
曹丕真的无可奈何,于是将自己在铜雀台宴上所做的诗文一一念了出来。
玳瑁一写一句就说道:“你的诗文真好!”说了一次仍旧嫌不够,继续写的时候又说了一次:“你写的诗文真的很好!”
曹丕把曹植所写的文章念给玳瑁听,还特别的将曹操比较欣赏的两句说给玳瑁听:“阿翁最为欣赏的就是植弟的这两句‘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这等极力赞颂阿翁武功的诗句,我竟一句都没有想到。”他说着,语调听起来不胜清怨。
玳瑁听了却很生气,她顿即大怒地说道:“卑鄙!”
曹丕见她盛怒,问她:“怎么了?”
玳瑁恨恨地说道:“真是无聊,父亲也喜欢听儿子的阿谀奉承吗?他在书简中看到的还不够多吗?作为儿子的,写给父亲的文章就算没有称颂的话,只要写的真写得好,又有什么不可以写的……阿翁真是老了,我看也不过是一个糊涂的老头,和那些坐在树下能和左邻右舍的人聊一整天无所事事的老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嘛!”
曹丕从没见过玳瑁如此失态:“夫……夫……”
玳瑁掠掠头发,将竹简扫落在地上,冲着曹丕发火道:“夫什么夫?”
曹丕责备她:“你怎么这样说阿翁?”
玳瑁背转身,说道:“我就是要这样说他,他真的是老糊涂了,你的文章就是写的好,他们就是有眼无珠!”她气的胸口起伏。
她比曹丕还要不服气呢,还添了怒气。弄得曹丕反而还要急着去向她解释:“夫人,你不懂诗,这个……”
“我不懂事?那你找懂事的去啊,找我来睡觉干嘛?我就是这么让你欺负的吗?”玳瑁忽然爆发了她的横蛮脾气。
“我不是说你不懂事,是不懂诗,听清楚了吗?”曹丕哭笑不得。
“真的?”
“真的。”曹丕重重地点头,“阿翁从关中得胜归来,铜雀台落成,阿翁自然是高兴。植弟的诗赋正好应了阿翁的心境,阿翁自然是喜欢了。”
“你真的这么想?”玳瑁转着溜溜多媚的眼睛问道。
曹丕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当时阿翁夸赞植弟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怪我考虑不周,何况阿翁本就很喜欢植弟的文采,我就算是写出一个花来,阿翁该不满意还是不满意。看在我的金面上,你就别生气了。”
玳瑁倏地笑了起来:“原来你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啊。”她摇着他的手臂,“你要我不生气,那你也不要耿耿于怀了,知道吗?”
曹丕一怔,这才明白刚才玳瑁是故意生气来劝解自己的,看着她笑成一只小狐狸的样子,自己也笑了起来。
玳瑁笑吟吟地说道:“虽是故意生气来劝你,但我说的也是真话。夫君,你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想这便是文人的气派吧。”
“是吧,只有你的夫君才能有这样的气派。”曹丕得意起来。
玳瑁掩口而笑,知道他心情好起来了,嘴上却说:“要人家夸赞你好才对,哪有自己夸赞自己的?”
曹丕似笑非笑地看着玳瑁:“难道你觉得如今还有谁比我对待文章有这样的气派吗?”
玳瑁瞟了他一眼,他是在给自己下套吗?如果她说出有人比得上他,岂不是一下子推翻了自己刚才劝解他的话?不过,有时候明知是陷阱却还要往里面跳,也是可以逗人一笑的。
玳瑁伸出来两只手,掰着手指头,惺惺作态地说道:“有很多啊,就不说阿翁和你的植弟了,就说王璨、陈琳、徐干……还有刘桢,这数下来,十个指头都不够用……”
曹丕捉住她的双手,笑了起来:“……你先前说的那些话原来是骗我,我要惩罚你!”他亲吻住她的嘴唇。
却在这个时候,一阵凉风袭来,玳瑁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糟了,我们快钻到被窝里捂捂。”说着,曹丕连人带被子将玳瑁抱回到床榻上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将身体上的凉气消融了。说笑过后便是一时无话,曹丕睁着眼睛看着帷帐,思绪又飘走了,玳瑁心疼地搂着曹丕的脖子,听着窗外夜鸟偶尔的啼叫声。
玳瑁问他:“你听,是什么鸟叫的声音?”
曹丕把脑袋枕在她的胸口上,胡乱地回答:“大概是斑鸠叫的吧。”
“是你只认识斑鸠吧!”
“不是斑鸠,那就是猫头鹰。”
玳瑁笑了:“猫头鹰怎么会是这种叫声?我听了听,好像不是鸟叫,我觉得一定是风声!晚上刮风,明天一定会很冷的。夫君,你明天要出去的话一定要多穿一些衣服。”
曹丕笑笑:“好,我听你的。”
玳瑁轻轻握着他的手掌,用自己的手指将他的手指一一对齐,然后合拢,如此循环往复。她玩了一会儿,问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曹丕的神色郑重起来:“我想让彰弟彻底地倒向我这一边。”
“为什么?”
“阿翁喜欢植弟,我已经无法改变,不过,彰弟手握重兵,如果让曹彰彻底倒向我的话,我的胜算就会大一点。”
“你打算怎么做?”
“上次修建铜雀台之事,植弟和彰弟之间已经出现了嫌隙。我就再加上一把火,让火烧的旺一些。”他心里盘算着,并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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