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曹操示意华歆。华歆拿出来一份事先起草好的诏书，念道：“皇后寿，得由卑贱，登显尊极，自处椒房，二纪于兹。既无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而阴怀妒害，苞藏祸心，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其上皇后玺绶，退避中宫，迁于它馆。鸣呼伤哉！自寿取之，未致于理，为幸多焉。”

　　伏皇后面色苍白，哭着说道：“陛下，您就不能救救妾吗？”她说着和董贵人死的时候一样的话，原来作为刘协的女人是这样的无助的。

　　刘协望向曹操。

　　曹操安慰他：“臣与陛下的三女，皆可与陛下为后。”

　　刘协掩面说道：“我也不知我会什么时候死，哪里还能救你！”他看着郗虑说道，“郗公！天下难道有这样的事吗？”

　　曹操摇了摇头：“将废后拖下去！”

　　刘协眼见得伏皇后被废，惊呼一声，当场昏死了过去。

　　郗虑见此，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曹丕向来不愿让玳瑁知道他战争杀伐残酷的一面。当玳瑁要他讲这几天他去许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曹丕说道：“伏皇后阴谋诛杀阿翁，现在已经被天子废弃了，不提也罢。现在最值得高兴的事是阿翁很快会进爵为魏王了。”

　　玳瑁惋惜的摇头：“不过，伏皇后真的是可惜。如今汉室处于风雨飘摇中，她凭借着自己的一身柔弱之躯还要拯救汉室于危难，实在是可怜可敬，多少男人都不如她。”

　　“是很可惜。”曹丕微笑，“她有勇有谋而且长得……”谈及伏皇后，曹丕的连忙停住了微笑，尽力将脸维持着没有表情，“如今对汉室抱有幻想的人也还是不少的，之前阿翁进爵为国公，已经引得有人不满了。若是再进一步的话……”

　　玳瑁偷偷一笑，但是听到曹丕的后半句话，忍不住问道：“我知道荀令君因此而死，还有谁？”

　　“崔琰。”

　　“就是那个曾经劝谏过你、崔夫人的叔叔？”

　　曹丕叹了口气。

　　玳瑁还想再说什么，曹丕已经懒洋洋地改换了话题：“天黑了，我们还是早点去休息吧！”他意有所指的说道，“阿翁早已注意到伏皇后要谋反的事，所以这次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经此一役，那些谋曹的人一定会元气大伤。阿翁便可抽出身来策划再次南征，有的忙了。明天我不早起了，小别胜新婚，我要好好的陪你。”

　　“不要，”玳瑁莫名的忧心忡忡，“南征……”讲起南征，玳瑁想起了在心中憋了很久的问题，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南征之事，不用你操心，也不用我操心。”曹丕一脸暧昧地看着她，“今天回来我根本不累，你非让我休息，难道今晚你……难道你觉得你的男人……”

　　“瞎说什么？”玳瑁白了他一眼，“我是想问你……陆逊……”

　　曹丕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你认识他？他现在可风光了，继任周瑜做了大都督。”

　　玳瑁摇了摇头：“不认识，我是跟他的夫人有一面之缘。”

　　“哦？”曹丕没想到她居然能认识陆逊的夫人，“他是在孙权将妹妹嫁给刘备之后便娶了现在的夫人，算来已经娶了两年了。你如何认识她的呢？”

　　“你说什么？”玳瑁一惊，她在昏暗中的面色看上去就像花朵在雨天里失了颜色。

　　“你如何认识她的呢？”

　　“不是这句，是上句。”玳瑁问的急切。

　　曹丕不明所以，重复道：“他是在孙权将妹妹嫁给刘备之后便娶了现在的夫人，算来已经娶了两年了……”

　　“对，就是这句。”玳瑁震惊地问道，“两年前，孙权有几个适婚的妹妹？”

　　曹丕想了想：“也就是一个吧。好像是叫孙尚香，你问这个干什么？”

　　“孙尚香……”玳瑁焦急地想，孙尚香最终居然是嫁给了刘备，难道陆逊没有消灭掉山越么？她心中盘算，就算是刘备前来提亲，就算是孙权同意，孙尚香那样的性格也不会愿意的。她怎么会嫁给刘备呢？纵然是贵为孙权最为疼爱的妹妹，她的婚姻也无法由她自己抉择。

　　“……说起来，她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就在刘备准备入蜀，她却执意不肯跟随，后来便不知所踪了。”

　　“她失踪了？”

　　“……或许……有很大的可能是被张飞赵云等人杀死的。”曹丕迟疑着，乱世之中一个女子的死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孙尚香最后去哪儿谁会关心呢？人们只记得她嫁给刘备了，死了也是刘备的夫人。

　　曹丕看着玳瑁的神色，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你以为陆逊的夫人是孙尚香！不过陆逊和现在的夫人倒是和孙尚香有些渊源的……他娶了孙尚香的侄女为妻。”

　　玳瑁听了之后，更是面色凄然。她无法想象，孙尚香离开东吴而嫁给刘备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的。而陆逊娶了孙尚香的侄女又是如何的心情呢？

　　什么样的心情呢？说是绝望也是无可厚非的。

　　就在跟刘备成亲的前一天，孙尚香还是决定见了陆逊一面。那天，听到了孙尚香婢女传过来的话之后，陆逊并不想在太湖旁边的一棵桑树下等她，可是他还是一大早就站在了太湖旁边的一颗桑树下等她。

　　桑树的叶子茂密繁盛，却遮挡不住炙热的阳光。

　　他穿着薄薄的夏衣，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会儿脑门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而耳边是永远不知道什么会停下来的夏蝉的鸣叫。

　　许多经过太湖的路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他们都兴高采烈的，孙刘结为婚盟不仅能换来两方的和平，还可以对付北方曹操的虎视眈眈，赤壁之战的胜利便是明证。但他们没有一人看出来眼前这个站在桑树下等待人的郎君竟是他们江东郡主的心上人。

　　终于，他看到了孙尚香的出现。孙尚香穿着一件粉红色衫子，犹疑着走了几步但很快加快了步伐，她身边没有婢女，只身一人来到了陆逊的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而是沿着太湖的岸边走了起来。他们的心情并没有很多人想象中那么因为离别而显得痛苦，事到临头反而显得比较平静，甚至两人今日相视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去划船吗？”孙尚香说道。

　　陆逊点点头。

　　孙尚香指了指在岸边休息着的那位手里拿着蒲扇的老伯：“那就坐那位老伯的船吧，他和他的船正在那边等着。”

　　陆逊仍旧是点点头，但是他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孙尚香。

　　两个人上了船，陆逊付给老伯一些铜钱，老伯便唱了一声喏，高高兴兴地为他们撑起船。

　　“今天天气挺热的。”

　　“想不到在太湖中游船也觉得那么热。”

　　“太湖中竟然是没有风的。”孙尚香发着牢骚。

　　陆逊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孙尚香。

　　隔了一会儿，孙尚香转过头来，正对上陆逊的脸，她说道：“我以后不能再在太湖上游船了。”

　　陆逊沉默着，一双眼睛只望着她。

　　孙尚香说道：“我要嫁给刘备了。”

　　陆逊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孙尚香浩然长叹：“刘备他……差不多比我大了三十岁，见过他的人跟我说他双耳垂肩，双手过膝，我觉得他全身上下都比不上你。”她说到这里，不禁笑了笑，但是笑的比哭还要难看。

　　陆逊仍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孙尚香说话。当年静若处子的少年而今变成一种成熟的沉静。

　　孙尚香侧头去看船只抛在后面的湖水，波光粼粼，船桨穿过湖水的“哗哗”声夹杂着天空中偶尔掠过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声。

　　孙尚香仰着头，不去看陆逊。她想了想，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什么不如你的人吗？”她问完这句话，眼中的泪水便悄然滑落，落在了湖水中。

　　陆逊专注地听着。

　　孙尚香凝望道：“哥哥和母亲都劝我以大局着想，我一个小女子要什么大局？后来哥哥答应我会把大哥的女儿嫁给你，我便只好应允了他。她长得很像我，但比我漂亮，你见过她的，是不是？”

　　陆逊点了点头。

　　“你以后做我的侄女婿，好不好？跟她一样叫我姑姑，我们还是一家人。”孙尚香凄然道。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陆逊做出来有史以来对孙尚香最为亲密的举动，然后说出他今天要说第一句话。他的最为亲密的举动是握住孙尚香的手，他今天要说的第一句话是唤孙尚香的名字。

　　“尚香！”

　　陆逊说道：“尚香，你不恨我吗？”

　　“怎么会呢？这是无法改变的，我从一记事起，我便知道我的婚姻只能是政治。”孙尚香说完了这句话又哭起来。

　　玳瑁想象着孙尚香的处境，想起她曾经问孙尚香若是陆逊不喜欢她会怎么办，孙尚香便斩钉截铁地说她情愿去死，现在回想起来，那坚决地眼神，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来的语调，无不震动着她的心。

　　孙尚香是失踪了还是被杀已经无从查知，但玳瑁知道她必定是死了。嫁给不爱的刘备，凭着她的性子，她一定会萎落了的，纵然还是活着也是一副行尸走肉，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纵然是回到了东吴，但东吴哪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呢？

　　如此，她也只有死了。

　　曹丕忽然一把揽住玳瑁的纤腰，“好疼啊！”玳瑁怒目而对：“你要干什么？”

　　“谁让你老走神！”曹丕带着一些薄怨，“问完了我这几天干嘛去了你就开始叹息伏皇后，叹息完伏皇后你忽然说起崔琰，说完了崔琰你又关心起陆逊的夫人，讲起陆逊的夫人你又要问孙尚香，现在在你身边的是你夫君。”

　　玳瑁仰头问他：“在这几天，阿翁没有为难你吧？杨修、丁仪他们呢？”

　　曹丕有些不屑的笑笑：“他们的影响能超过荀彧、崔琰这些人吗？他们支持植弟并不足为惧，能为难我什么？”

　　玳瑁喟叹：“崔琰明明是崔夫人的叔叔却站在夫君的这边，你又说崔琰是忠于汉室的，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有什么奇怪的，”曹丕说道，“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三纲五常成了这些读书人所捍卫的。他们支持我归根结底就是支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此来警示阿翁不要越矩了。”

　　“原来是这样啊！”玳瑁沉思了一会儿，她一直想不通崔琰为什么会支持曹丕，说道：“但是我们也不要看轻了阿翁对子建的感情，这么说或者不好，但是按照夫君的说法，阿翁会偏向子建，一方面是因为喜欢他，另一方面他也是为了挑战三纲五常。若是他立了子建为世子，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实现……”说到这里，玳瑁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曹丕已经听明白了。

　　“我的夫人果然聪明。”曹丕赞她。

　　“我的聪明不要你来夸。”话虽是这样说，但是玳瑁的声音不觉的轻了下来，“是不是以后的路更加难走？”

　　“嗯，”果然曹丕缓缓地抬头，说道，“根据探听来的口风，阿翁立世子恐怕也就是在这最近了。”

　　“这么急？”玳瑁惊讶。

　　“那是，”曹丕敲下玳瑁的头，“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阿翁年纪已经很大了，若是再晚要是立植弟会更加艰难。”

　　玳瑁不由得一惊。曹丕接着说下去：“我让植弟帮我去向钟繇那块玉佩，我当这是试探他们的一次机会！”

　　玳瑁也不是嗔怨，好奇地直问：“你也不跟我商量的！”

　　“你也不会拦阻我啊！”

　　玳瑁便说道：“那你就别做这件事了！”

　　曹丕笑着轻拍她，说道：“说出你的理由。”

　　“钟繇为司隶校尉，曾经随着阿翁南征，在朝廷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阿翁很看重他的意见。而他又与子建交好，让子建去要也不失是一个办法。但子建若是将这件事告诉了阿翁，免不了又挨阿翁的一顿责骂。”玳瑁仔细地分析，就差说一句曹丕太没脑子了。

　　曹丕却说道：“我说了，这是试探他们的一个机会。”

　　玳瑁愣住，他是刚才说过用此来试探“他们”的，不仅是试探钟繇，也是在试探曹植，他若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曹操，曹丕少不了一顿责骂，可能会引起朝堂上一波辩论，这会让曹丕看清楚了朝廷上谁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可是，若是曹植他们没有将此事禀告曹操呢？

　　“又想什么呢？”

　　玳瑁回过神，看见曹丕的一张脸凑过来。

　　曹丕说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曹丕反而现在有点着急：“真的没有了？”

　　“还要有什么？”

　　“你这是怎么当人家夫人的？今天晚上……”曹丕拉住她的手，“……你难道……只是……”

　　玳瑁扭开了头，脸上带了一些妩媚的惊慌：“你这人呀！”

　　曹丕情不自禁地抱她在自己的怀里，还要在说些什么，玳瑁已经在他的怀中柔顺地点了点头，推拒他却没有用力。

　　昏黄的庭院里，曹丕站在树梢下，拥着心爱的人的肩头，两人看着西边剩下的最后一道余晖。远远望去，整个世界仿佛处于一个鲜红的河流里。

　　“你亲我呀！”

　　远远地听见玳瑁这样说道，接着是曹丕在说话，只是语音是咕哝着的，晚风又起来了，让人听不清在说什么。

　　就在曹丕回到邺城的三天后，从许昌传来消息。曹节被立为皇后，择日举行立后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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