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形容听到了许昌正式传来的消息之后的感受呢？

　　府中人听到消息之后无不欢欣雀跃。

　　曹丕的神情有些欢喜也有些黯然，玳瑁是了解他此时的心情的。就在一年前，曹操进爵为魏国公之后，将曹节、曹宪、曹华等三姐妹送入宫中为妃，他都是极力反对的。汉室倾颓，三个妹妹尽可选朝中的俊才公子，曹操却让她们嫁给了一个窝囊废。为此，一向在曹操面前活的小心翼翼的他不惜同曹操据理力争。

　　不过，曹节的皇后册立大典的日子虽然已经定了，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曹操忽然领兵十万出征汉中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主持大局，因此真正要册立皇后的日子还要往后延迟。

　　“你这几天收拾了吗？”晚上，曹丕从外面回来，突然问玳瑁。

　　“收拾？”玳瑁惊讶不已。

　　曹丕坐在位子上，手里随便拿了一册书简，抬头问道：“我这次要跟随阿翁出征，驻扎在孟津，以便会合共谋汉中，难道你不想同我一起去吗？”

　　玳瑁奔去一边的桌案的盘子上拿了两个桃子过来，又坐在曹丕的身边。她咬了一口，把另外一个桃子递到曹丕的手里。玳瑁问道：“可是，难道可以带女人到军营里吗？”

　　曹丕用桃子敲了敲玳瑁的脑袋：“我也不是去征战。”

　　“可是，”玳瑁迟疑着说道，“就算是这样，在前线沙场也不应该有女人的啊。”

　　“我主要是驻扎在孟津来做阿翁的援军，何况我们曹氏征战素来会带着家眷前行的，这次阿母也随军，你作为我的爱姬难道不愿意随军吗？”曹丕打趣地说道。

　　玳瑁点头，沉吟道：“可是，我记得我听你说阿翁是打算南征的，怎么这次却要去征伐汉中？”

　　曹丕耐心地同她解释道：“今年三月里，刘备攻占了益州，而汉中是益州的门户，如果再让刘备攻占了汉中，那么我们就很难灭蜀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先一步攻占汉中。”

　　“那就是说益州就相当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里的那个‘关’？是不是？”玳瑁沉默半晌问，忘记了吃桃。

　　“不错。”曹丕又用那个桃子敲了敲玳瑁的脑袋。

　　“那……”玳瑁迟疑下，又问道，“……阿翁是如何安排曹植的？”

　　他全无笑意的对着玳瑁笑道：“阿翁命他留守在邺城。”

　　往昔曹操征战，都是命曹丕留守在邺城的，主管一切政务，或许是从曹冲死的那一年，曹操虽然也常命曹丕留守在邺城，可也开始带着曹植征战，而今年竟又开始换了曹植留守在邺城。稍有一些政治敏感性的人便能嗅到此次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玳瑁突然感觉到吃到嘴里的桃子不甜了，她把它放在桌案上，同曹丕那个一口未咬的桃子放在了一起。

　　两个人整理行装，即日就赶往了孟津。曹丕是个不肯坐车的人，他笔直的骑在马上，他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那往日如冰河一样的眼里充满着熠熠的光辉，嘴角轻轻抿着，笑的时候却孩子气一样的扬起来。

　　林中有风吹来，吹起他的衣袂，甩在他身后的靛青色的发带在风中恣意飞扬。曹丕为了行军方便没有穿铠甲，也没有戴冠，玳瑁望着如今穿着便服的他，却想象着曹丕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样子，该是多么的英武，多么的热血！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帘被掀起来，曹丕看了玳瑁一眼。

　　“怎么停下来了？”玳瑁不禁问道。

　　曹丕侧着头一笑，示意她下车。

　　玳瑁跳下车子，再次问道：“什么事？”

　　“走了一段路程了，让他们歇一歇，我带你看一样东西。”曹丕伸出手来，等着她的手。

　　“什么？”玳瑁一怔，但还是把手给了他，想不到曹丕会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的。

　　两个人兴冲冲地往水边走去了。

　　暮春时节，美丽的河水在热烈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河岸上生长着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树，远远看去好像河岸上笼了一层绿雾。

　　两个人面对着这样的景致，无不是又惊又喜。玳瑁甚至都禁不住失声的叫了起来。阳光那么明媚，照在河水上，仿佛河水都有了那热烈的生命。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走在这美丽的大自然里。

　　玳瑁在前面一边跑一边欢呼着，曹丕在后面追赶：“走慢点，当心摔倒！”

　　玳瑁转过头去，朝他嘻的一笑，然后装作脚下一滑，蹲在地上。

　　曹丕连忙赶上去扶住她：“摔到哪里了没有？”

　　玳瑁抬起头，对他扮了一个鬼脸。

　　“好啊，假装摔倒，是吗？”

　　“谁假装摔倒？现在就是蹲在地上了，不过我什么地方都没有摔到。”玳瑁站起身，一边说话一边来到水边。

　　一阵风吹来，不知名的花瓣落了两人满身。玳瑁顺着花瓣的方向去看，看到就在旁边的山坳里还种着几株桃树，还正开的艳丽，现在都是暮春了，邺城里的桃花早就凋零殆尽了，想不到这里的桃花居然还在大喇喇的、骄傲地开着。可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饶是玳瑁再怎么伶俐，这个道理也是不太明白的。

　　玳瑁走近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桃花树，她踮起脚尖，攀了一枝桃花凑近鼻子轻轻闻了闻，想要折下来又觉得很可惜。她便四处张望着，想要寻到一枝现成的，可是哪里寻得到？她蓦然看见一旁的大石竟然躺着一枝，花瓣已经差不多有些委顿了，想必是被人折下来扔在这里有好些时辰了。

　　就算是这样的话，玳瑁也是欣喜万分的。她把它捡起来，折下来它上面的一枝花，自己戴上，她又去问曹丕：

　　“夫君，好看吗？”

　　曹丕左看右看，最后发表感言：“不好看，过来，我帮你戴。”

　　玳瑁走过去，将花递到他的手中。

　　“这花都枯了，你要是喜欢，我这就去折一枝新的来。”曹丕说罢，“刷”的一声已经抽出了他腰间所配的那把长剑。

　　玳瑁连忙拉住他：“喜欢花的人怎么会去折花？”她低着头，忽然觉得手里的花比刚才的模样更加委顿了，似乎是曹丕方才的话给惊吓到了。

　　玳瑁连忙让曹丕帮自己戴上桃花，曹丕弯下一些，将桃花轻轻地插到她的发丝里。

　　曹丕又看了一回，才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哪里？你好像对这里很是熟悉？”玳瑁戴上了话才想起要问曹丕。

　　“漳水！”曹丕看着她小小的侧脸，“这岸边是我种的柳树，这里便是官渡，是我建安五年在漳水边种的柳树，现在没想到还在而且长得这么大了。”

　　建安五年，正值官渡之战，曹操兵少，袁绍兵多，他们曹氏可谓是正值存亡之秋，曹丕竟还有闲心在漳水边种起柳树来了，不知道是说他文人多愁善感还是心大！

　　玳瑁的一双手浸泡在水里面，曹丕近前，她就捧一捧水泼在他的身上。

　　曹丕抢步上前，一把抓住玳瑁。他看着她俏丽的脸，心想：“这几年来一直在待在邺城的深府之中，所见着不过是庭院和卧房，连姐姐和哥哥都不能给她得见，一定是把她给憋坏了。”

　　玳瑁见曹丕在看着自己，说道：“你看什么？”

　　“看看我的夫人，多么娇丽可喜！”

　　“想亲吗？”

　　“当然！”

　　“不给你亲！”

　　“那怎么行？”曹丕笑着说道。他很想亲她，在这样美丽的景致中。

　　两个人嬉闹着。

　　“你给我舞一回剑，我就给你亲一口，好不好？”玳瑁爱娇地躲着他，一双眼睛水灵水灵的。

　　“这也要讨价还价？”

　　“要的。”玳瑁笑嘻嘻地说道，“我好想看你舞剑。你给我舞剑，我就给你亲一口，真的。”

　　曹丕虽然嘴上说玳瑁居然提出这样刁钻的条件，但还是欣然应允了，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做一个缓势，便突然动作迅疾。他在岸边舞剑，一把剑被他舞的“呼呼”作响。

　　玳瑁看着他，不觉得痴了，她不知道她会喜欢这样一个坏男人。

　　曹丕舞到高兴处，手腕子一用力，“刷”的一声挽个剑花，竟有些显得癫狂。

　　漳水岸边，寂静中只听到风声和鸟声。

　　曹丕停下来，面对着如此美景，面对如此可心的女子。他忽然生起了无尽的情怀，他禁不住问道：“建安五年，我在水边种柳的时候，你在哪里？”

　　玳瑁茫茫然瞥了他一眼说道：“在铜鞮侯府。”

　　“往前推三年，我在宛城与哥哥同仇敌忾，那时候你在哪里？”

　　“在荆州。”

　　“那黄巾军作乱的时候，我与父亲在荆州平乱，你在哪里？”

　　玳瑁的心微微地抽搐着，低声说道：“我在回安平老家的路上！”那些痛苦的记忆，流光荏苒，以为已经遥远了，当重提旧事时，竟然还觉得还在昨天。

　　她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了。

　　“为什么？”

　　“黄巾军闯进门厅，父亲身死，母亲誓要以死追随，便吩咐老家仆护送我们回安平老家！我差一点也就死了！”

　　曹丕看着她，他站到她面前，怜惜地说道：“建安二年，你在荆州城里享着天伦之乐，我在宛城中也差一点就死了。可是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

　　玳瑁听了他的话，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一连串的喜悦与悲伤，怔然抬眼。他曾说她是最能理解他的人，最能知道他最想要什么的人，殊不知，他也是最能理解她的人。

　　两个人都经受过战争所带来的苦难，都眼睁睁得看着亲人痛苦的离去。

　　“夫人，我答应你，等到我们平定天下，在没有琐事烦扰的时候，我会天天带着你去巡游，去看我们的江山。”曹丕握住玳瑁的手，此刻他的手现在不想去拿长剑，只想去握玳瑁的手。曹丕去抬玳瑁的脸，对着她笑，这一抹动情的微笑刚在他的脸上出现的时候，有人寻到了漳水边。

　　那人说道：“公子，邓展大统领派在下来寻公子，他说大军已经修整完毕，可即刻启程了。”

　　“好，我们这就回去！”曹丕看了看玳瑁，对那兵士说道。

　　连年里奔波征战，残酷、痛苦、杀戮一直在进行着，又一直在无声永逝着。幸福、天下太平，是可贵的，无价的，也是曹丕和玳瑁的共同理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玳瑁掀开车帘，回望着来路不觉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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