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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芳时易渡(下)

盐店街 江天雪意 8763 2021-04-02 18:34

  七七的脸颊热热的,他这么亲热,浑然便是一副夫婿的样子,她心里麻麻地有些异样。

  林夫人也面带笑容,向七七招招手:“孩子快来,以后咱们真不是外人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未婚夫妻了,婚期今儿已经定了。”

  时间定在这年初秋,具体的日子倒是没说好,据说得等静渊做完一个生意再商量。七七有些不好意思,瞅了一眼静渊,他嘴边柔柔的带着一缕笑,春夜南风般和煦,见七七看他,笑容亮了起来,七七不由得也笑了。

  临睡前,三妹给七七上药,怕七七冷,三妹先用铜壶装了炭把被子煨热了,手伸进去,见不烫,方让七七脱了衣服上去,七七左肩上的淤血虽尚未消尽,但已见好,上药时,三妹见七七一双乌溜溜眼珠盯着自己,笑道:“有什么好看的?”

  七七道:“三妹,你跟我有十多年了吧?”

  “嗯,十二年了。”

  “我有时候气你恼你,你不怪我吧?”

  “知道七姐是闹着玩的,不怪。”

  “我气了你哥哥,你怨我吗?”

  三妹一怔,定睛看着七七,七七脸上带着一丝她很少见到的落寞,三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怨你,你气他我反而高兴呢。”

  七七不解,茫然地看着她。

  三妹很认真地道:“我哥跟七姐不是一路人,这辈子总要分开走的。他早走晚走都一样,可能越早走对大家越好。”

  七七心绪震荡,默然无语。远处隐隐传来乐器敲打之声,一个曼妙的女声唱道:“梨花落,杏花开……”

  三妹转头看向窗外,微笑道:“看来大家都挺高兴的,这都请了好几天的戏了,听说今天晚上商会的老会长都来听了,不知道今儿又唱的是哪出?”

  七七把被子拉到颈下:“还不是白蛇传什么的。”

  静下心来听,却听到曲声凄婉,戏文字字清圆,被夜风吹来耳边:

  “夜间和露立窗台,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呵!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她这才知道是一出讲恶鬼索命负心汉的戏——《情探》,她历来不喜悲音,把被子拉过盖住了头。

  三妹端着药膏出得屋去,轻轻合上门,她也想看看热闹,便赶到戏台,正演着众鬼正在抓那负心汉王魁,台下看客均鼓掌叫好。三妹远远看着,戏演得热闹,讲的什么她却不甚明白,突然心里一个激灵,从心底冷沁沁冒来一个念头,便如寒夜里风吹过云,亮出大圆月亮来,敞亮,却让人发冷。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天在傅怀德家闻到的味道,从傅怀德身上传来的味道。

  “大烟!”她喃喃道,“原来是大烟!”

  七七折腾了一宿才慢慢入睡,之后却做了一梦,见静渊站一河边,雾气朦朦中只不见他脸色如何,自己奔向他,他却又不见了。过一会儿方看见河里有一大船,静渊在甲板上,朝自己大声道:“回去吧!快回去!”她大声问:“你不带我走吗?”可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便又喊了一遍,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眼泪迸流,心里痛得便如刀刺。

  醒来后,天还未亮,旁边软榻上三妹还沉沉睡着。天光映在窗上,有种说不出的苍缈,七七心里难受之极,睁着眼睛,竟再也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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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日,怀德来送了相片。林夫人连连称赞,拿着相片笑道:“瞧瞧,什么叫青春年华二八佳人,真比花还好看!”

  静渊从母亲手里接过相片,相片上两个如花少女,三妹娇憨活泼,七七是明艳秀美,眼波流转如美玉莹光,嫣然微笑间,似能让人忘却人间愁苦。他心中涌起一丝柔情,虽只短短地一霎,却已开始留恋那滋味的甜蜜。

  怀德见好友的神色变得安静柔和,笑道:“孟小姐很紧张,怕我给她照出来不美,或是……怕你觉得不美。”

  七七红着脸低下头,眼中闪出羞怯的光芒。

  静渊却朝三妹笑道:“三妹,你怎么谢你七姐?”

  三妹笑道:“托七小姐的福我才能照相,我早就想好了怎么谢她。”

  七七抬眼瞧着她:“你又要做什么?”

  三妹只抿着嘴笑,七七朝她瞪了一眼,碍着旁人在,倒没再问下去。

  怀德和静渊在书房聊了会儿,便出来向林夫人、七七告辞。

  三妹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对七七说:“我知道那天在他家闻到的味道了。”

  七七忙问:“是什么?”

  三妹悄声道:“他是个斗子公爷。”

  斗子公爷,是川南对鸦片烟鬼的谑称,七七一听,不由得骇然瞠目,好半会儿她方又问道:“你要怎么报答我?”

  “什么报答?”

  “我让你照了相,你怎么报答?你不是想好了吗?”

  三妹噗哧一笑:“七姐呀,你真是急性子!”见旁人离得甚远,微笑道:“我带你去天海井!”

  七七又惊又喜,转念一想,自己还未过门,这么去看未来夫家的产业怕有嫌隙,便脸露踌躇之色。

  天海井,盐号以此为名,盐井定不同凡响。天海井是老井,林世荣打下的第一口深井,川内的王牌井,头等献,七七虽明知自己此去若被静渊知晓,他心思敏感,说不定会不高兴,却又按捺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一时怔忡难定。

  三妹道:“没事!我跟小蛮腰都说好了!咱们悄悄进去瞅一眼就出来。”

  七七点点头,黑黝黝的眸子闪出俏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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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渊送了怀德出去,站在林府外头,出了会儿神,往自家盐铺的六福堂里走去,一进门,见一人眼生,身材瘦小,脸黄黄的,眼睛细长却精光四射,穿一身淡黄布衫,是个斯文人模样。

  那人笑着走上前来,招呼道:“林东家。”

  静渊回了个礼:“阁下是?”

  那人道:“敝姓欧阳,单名松,新来的盐务稽核所所长,特来拜会。”

  静渊忙道:“不敢不敢,欧阳所长,该我先去拜访才是。”满脸堆笑,叫掌柜戚大年泡壶好茶。

  欧阳松笑道:“不客气不客气!今天就是来认一个脸熟,以后咱们怕得经常见面了。”

  静渊笑道:“那是,那是!听所长口音,当是仁寿人?”

  欧阳松道:“好耳力!我父母是仁寿人,我却在成都长大的,不过口音还是随着老人。”

  静渊笑道:“早听陈所长提到,盐务会有新官上任,今儿总算见到贵人的面了。我们这些做商人的,若没有政府和诸位长官的照应,哪能做得太平的生意!”

  俩人客套了几句,欧阳松喝了茶,也没有多坐,告辞离去。

  戚大年对静渊道:“东家,听人说,他家在省里有人,背景深着呢。”

  静渊点点头,道:“你私下打听打听这人喜欢什么,打听得越细越好。不管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他中意,咱们就得给他弄去。这人不简单。”

  静渊和戚大年去了趟长土镇,又绕到去了趟艾蒿滩,在开泰井附近吃的饭,和傅家的盐工头儿说了说话,午后回家,见母亲一人在佛堂坐着,一个丫头给她捶着肩,她头一低一低,眼皮耷拉着打盹儿,七七却不在身旁。

  他直接绕走廊去七七那屋,这几日天天晴好,天井台阶下的鸭拓草开得茂盛极了,蓝幽幽一片映着日头,静渊的心情慢慢松快了些,加快脚步,到屋前却见门半掩着,里面没有人,便又在园里找了找,也没有见到七七。他心中觉得奇怪,便把黄嬢找来问了。

  黄嬢笑说三妹和孙师傅带着七小姐去山上玩了。

  静渊皱眉道:“她肩上伤还没好,去山上受了风怎么办?姑娘家在山里又能有什么好玩?”

  黄嬢道:“七小姐人机灵活泼,敢给牛穿鼻环,想来和别的姑娘家喜欢的原不一样。再说马上就要过门了,放放风,撒撒野也好!”

  静渊点头道:“也是。”

  黄嬢笑道:“这个小姐还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女儿,舌头灵着呢!今天午饭,我给特意做了一道凉粉,她一尝便知道我用的是咱们天海井的盐!呵呵,当盐老板的女儿,以后又要当盐老板的夫人,还真得有点本事才行呢!”

  说着笑了起来。静渊心里却升起一丝怀疑,日头下只觉得心情渐渐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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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开进长土镇地界,豁然见前方山坡上矗立一个高高的天车,漆黑的井架直插云端蔚为壮观,到得近处,小蛮腰停了车,给七七开了车门,七七和三妹下得车来,只听得机声鼎沸,盐灶的腥味与热气扑面而来,一根根杉木以竹篾绳捆扎成巨大的支架,竖于井口,仰头看到顶,直被阳光晃的晕眩,小蛮腰悄悄道:“七小姐,你们就在这里远远看着,里面人多,怕见着了,少爷怪!”

  他口齿不甚清楚,七七却听明白了,说:“绝不为难你!”便拉着三妹的手,远远站在一棵女贞树下。

  三妹叹道:“都说孟家的丰源井和香雪井厉害,可这天海井,真是不比它们差啊!我看,说不定还更厉害!七姐,你要当这个天海井的老板娘,你也厉害!”

  话说到后来,声音里却含着玩笑之意了。

  七七也在感叹着,心想,小时候私塾老师将李白的一首诗抄在纸上让她背,她记住了,便再也没有忘掉。

  “南星变大火,热气馀丹霞。光景不可迫,六龙转天车。”

  她问老师,什么是天车,可是自家那高高的井架子?老师笑了,说那也算,不过真正高的井架子不在孟家,在天海井林老板家,才有真正的天车。

  她一直向往着哪天去看一看,可不到两年便被送到扬州,十多年一晃过去。

  “到今天终于见着了!”她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那蓝天下的杉木井架,对未来充满了一种幸福的幻想,只觉得一颗心越飞越高,直和那天车一样,到了云天之上。

  回到林家,林夫人正吃着茶,她脸上依旧笑吟吟的,只说:“静官儿刚还找你。”

  七七道:“原是我的不是,让孙师傅带着去了趟紫云山,怕日头毒,所以走得急了些,没有和世兄说。”

  林夫人道:“不关事。那山上可好玩?”

  三妹抢着道:“桃花开得可好了,今年春天来得玩,现在去看看花,正是时候。”七七笑着点头附和。

  林夫人微微一笑:“三妹真是个伶俐丫头,你七小姐以后到了我家,你也跟着来吧。”

  三妹笑道:“我家夫人也原有这意思,说小姐出嫁,总得有个得力人跟着才好,后又说,姑爷家历来待人亲厚,小姐过去必受不了委屈的,我去了反而落得个多余。”

  林夫人喝着茶只是笑。

  正说着,静渊走了进来,仍是往日沉稳冷静的样子,却听他低声向母亲道:“孟家岳丈打来电话,问七妹伤势可好些了。”

  林夫人笑道:“至衡才在我家待几天,他们就舍不得了?”转头对七七道:“你爹娘怕是想你了,要你回家呢。”

  七七知道家人体恤自己,既然她今年便要出阁,回家多待些日子,就是自在一天算一天,便道:“想是怕给夫人和世兄添麻烦,回去也好。”

  林夫人道:“伤虽是不妨事了,这两日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大晴天,让静渊带着你去四处玩玩,再留两天。”

  过一会儿,林夫人支开三妹,让她跟黄嬢去拿新买的衣服料子和丝袜,自己也说去佛堂读读经,留了静渊和七七两人在厅里,出门前朝七七一笑,七七知她有心撮合,有些不好意思,俏脸一红。

  他开车带着她出去,路上他的话不多,七七自顾自看着风景,阳光金黄,晴丝轻闪,一路金色的油菜花盛开,翠绿的丘陵上下疏疏落落立着黑色的井架,原是之前就看过的风景,此时重见,她的心情却多了一分旖旎和甜蜜。

  清河蜿蜒,有木船驮着装盐的麻包沿河道驶向远方,河面点点闪闪,全是温柔的阳光,他们下车走到河边。

  七七见静渊端然沉静,主动打破沉默:“你母亲叫你静官儿?”

  静渊眉毛轻扬:“这是我小名。”

  七七觉得有趣,嫣然道:“像胖娃娃的名字,倒和你不像。”

  静渊嘴边露出极细微的笑意:“我小时候是挺胖的。”

  七七忽想起,那天晚上他说自己小时候痴缠着他不放,实不知道是何缘故,不禁神色忸怩。

  她忽然间低眉巧笑,雪白的脸上一抹晕红,娇羞无邪,静渊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见她抬起脸来,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世兄?”

  她语气俏皮,眼波流转,神情顽皮可爱,静渊不禁莞尔:“以后怕叫世兄不合适吧。”

  七七脸红了,知他说的是俩人婚后,看着河水轻声道:“我叫你静渊吧。”

  空气里漂浮着山野间的花粉香,早些日子的春寒,被和煦的春风扫尽,他们迎着湿润的河风,只觉畅怀。

  静渊轻声问:“那我以后怎么叫你呢?七妹?别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我妹妹呢。”

  她瞅了他一眼,左颊上梨涡隐现:“七七,你叫我七七。”

  “七七,”静渊柔声道,指着河边一凸出的低崖:“那是鸭儿凼。”

  七七奇道:“鸭儿凼?”

  静渊不禁一笑:“是个深潭,清河最深的地方就在那里,里面据说有宝藏。”

  七七眼睛发亮,道:“真的?快说来听听!”

  静渊看着远方的河水:“这个故事也是我小时候听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七催促道:“故事就是故事,管它真不真。快讲!”

  静渊微微一笑,道:“那是明末,张献忠带着部队来到四川,杀戒大开,从成都一直杀到咱们清河。清河的有钱人为求活命,都将自家的金银珠宝、美女献出来,可张献忠收了钱财美女,人却依旧是照杀不误。一时间天怒人怨,哀声四起,尸横遍野。有一天,一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背着个包袱,找到张献忠的府邸,说有宝物要敬献。张献忠问他有什么宝物,那人打开包袱,里面却是一只极为普通的鸭子,张献忠大怒,以为那人戏耍他,当即便要左右将那人斩首。那人却道:‘大王,这鸭子不是一般的鸭子,你且等等,看它有甚不寻常之处’果不然,一会儿那鸭子居然下了一个金光灿灿的蛋来,又过一会儿,又下了一个。张献忠大喜,捡起那两个金蛋,真是实打实的真金,握在手里,厚沉沉的。那人道:‘这鸭子每天会下十个蛋,可就是见不得血腥,一闻到血腥味儿便下不了蛋了。’张献忠道:‘你是什么意思?’那人跪下道:‘求大王饶了在下的命!也饶了清河百姓的命!’张献忠本来杀人也杀腻了,便答应了。只要那人留在府里给他喂这鸭子。这鸭子说来也奇怪,不吃一般的草食,只吃珍珠宝石,那人每天喂鸭子喂十颗珍珠,而那鸭子每天则下十个金蛋。张献忠每天虽有金蛋可拣,到了一段日子却又腻了,又想杀人了,果真有一天憋不住,抓来一人随手一刀就劈下。血刚刚一溅到地上,一阵狂风便吹来,那鸭子忽然拍着翅膀,飞到天上消失不见了。张献忠急了,赶紧差人四处寻找,终于有天半夜在一个水潭中见到了那只鸭子。他刚跑到水潭边,却看见天边一片红光,是他的府邸燃起了熊熊大火。水潭上那只鸭子若隐若现,张献忠虽贪恋自己府邸里的金银财宝,但又忽见水潭里宝光闪烁,无数珍珠宝石浮在水面,被月光映得闪闪发亮。他一时心智迷乱,便冲进了潭里,哪知潭水极深,河里暗流湍急,他一脚踩空,早被浪卷了进去。水吞没了他的身体,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呼吸,虽然挣扎亦是枉然,只绝望等死,恍惚中,那只鸭子却游来身边,翅膀一掀,一个巨浪扑来,将他打回了岸上,然后就消失在水面。张献忠苏醒后心灰意冷,突然间觉得自己一生毫无趣味,杀人也好,财宝也好,都不能给他带来快乐,总归逃不过一死,他意兴索然率领部队离开了清河。倒是那只鸭子,据说一到月圆的时候,还真有人见它在那崖下游来游去。”

  七七很神往,问:“你见过没有?”

  静渊道:“我没有见过。不过听说附近的渔民在鸭儿凼那里捞鱼,有时候还真捞到过细碎的金银宝石呢。”

  她望向鸭儿凼那边,忽道:“那送鸭子的人倒是个大善人,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此人。金鸭子也罢,财宝也罢,要多了起来,难免给人带来祸害。可要是像献鸭子那样的好人要多了,这个世道才算太平。”

  静渊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心念竟如此超逸,倒是一怔,日光渐渐成为烟色,朦朦地扑在水面,她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浑身裹着一团柔光,静渊看着她柔和的侧影,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小手。七七身子只微微一颤,手却任凭他握着,她身上幽香伴着和风一阵阵袭来,静渊手臂一紧,将她搂向怀中。

  她伏在他怀里,只觉一股温情像风中的柳丝,柔柔将她缠住,柔声道:“你给我讲了故事,那我也给你讲一个。只不过是真事。”

  “说来听听。”

  七七道:“前清的时候,皇宫里有个御厨。有一年慈禧太后过生日,非常开心,问身边的宫人: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美味。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纷纷把他们认为的最美的菜肴说了出来,那御厨在一旁苦苦思索,却是迟迟没有发言。慈禧太后平时挺喜欢他做的菜,见他默不作声,便问他怎么不说。御厨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了,说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盐。慈禧太后很不高兴,觉得他是在敷衍,便板起脸骂了他几句。宫里的人都很势力,觉得这御厨冒犯了太后,之后便都争先恐后地打压他,过了些日子,把他撵出了宫去。等到洋人来犯那年,太后和皇帝西逃,一路风餐露宿,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有一天,陕西一个地方小官献了只母鸡给太后,厨子们煮了汤,却没有盐。而那段时间,太后和皇帝的饮食里也常常缺盐少料,太后喝着没有盐味的鸡汤,忽然长叹了一声:‘我今天才算知道,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什么了。’等回到京城后,太后叫人把那个御厨找来,那御厨形容消瘦,想是受尽了磨难,日子过得甚为艰难,向太后请辞说想告老还乡去。太后问他出宫后干什么,御厨说回老家卖盐。太后笑了笑,便说:‘你说这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盐,我以前觉得是你在诳我,今儿才算真正明白。’那御厨家世代就是盐商,只家里人丁寥落,生意萧索,挣不了什么钱。可之后,慈禧却让皇帝给那御厨家赠了块匾,用官家的银子给他打了一口深井,从此,那御厨家就成了专门为皇帝贡盐的皇商。”

  他道:“这是谁给你讲的?”

  七七感觉到他身体似在轻轻颤动,抬起头,微笑着看他:“这个故事我从小就听,总听不厌。爹爹告诉我、我的私塾老师也告诉我,在中国做生意的人自古以来被人看不起,卖盐的商人,更被老百姓骂作牛屎公爷、盐巴公爷,说他们满身铜臭、没有德行。我爹曾说,盐和古董器物不一样,卖给了人家,几顿饭、几道菜就吃没了,谁也不会记得盐的好坏,谁也不会知道它有多么重要。可那御厨不这样想,他冒死向皇太后直言,这是一种诚恳的本性,他让至高无上的人尊重盐、尊重盐商,这份尊重,比千万的财宝还要珍贵。”

  她看着静渊的眼睛,目光清澈挚诚:“那块匾上,写的是什么?我一直很想知道。”

  静渊心神震荡,低声道:“是‘盐池天海’。《周礼》上说,盐谓出于盐池,又说苦当为盐,自古以来,做盐的都是苦差事。天海就是我家的天海井,天海井是用官家的钱打的盐井。”

  “盐池天海,”七七低声默念了几遍,道:“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做盐生意的,我父亲虽然也有点名气,也总说全天下只有前清的林老太爷,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商人,提起来都不得不敬重。做生意做成他那样,才算真正有成。嗯,你一定也会和他一样……”

  还没说完,静渊蓦地低下头吻在她的嘴唇上,七七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热切的心跳声,远处炊烟袅袅,暝色渐起,远山近树朦朦可见,波光潋滟,柔情似水。

  ……分割线……

  六福堂,大门上高悬的是“皇恩浩荡”四字,正厅内的,就是钦赐御书“盐池天海”,昏黄的灯光映着这金色的四个大字,像一团团火,从各个角落沿着边角烧起,灼人眼目。

  戚大年从账房出来,见静渊默默站在匾下,仰着头似在思考什么事,他不敢打扰,转身欲走,刚迈开步子,静渊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戚大年忙转过身答道:“打听了,旁人都说那欧阳松喜欢收集名家字画,中意赵子昂。”

  “再打听打听,这人亲自到咱们这儿来,必有企图。想是他要的东西,一般人轻易给不了。再说了,人人都知道的喜好,说不定只是幌子。”

  “是。”

  静渊又问:“傅家的老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戚大年道:“据说一直卧病在床,他家钱掌柜照旧把账簿送来,让我们帮忙照应。傅少爷原不管事的。”

  静渊道:“傅家多年来对我们家这么信任,我与怀德又有同窗之谊,对他们襄助些也是该的,你言行举止上要对他们尊重些。对了,怀德可还曾去春秧街?”

  戚大年一惊,嗫嚅道:“这个,听钱掌柜说,傅家老太爷前两年管的紧,把烟枪烟管砸了烧了,傅家少爷倒是戒了些。就这几个月老太爷一病,可能,可能……”

  灯光下静渊双目炯炯,一张俊脸露出冷意:“老跟着怀德的那小跑堂子鲁二,明天把他给我找来,我得好好叮嘱他几句。别想趁着老太爷病,就把怀德拉到那老路上去。”

  戚大年忙答应了,静渊在凳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口。

  戚大年道:“这么晚了,东家还不回玉澜堂?”

  静渊摇摇头,“你把傅家的账目拿过来我看看,去里屋给我找床被子,收拾一下,今晚我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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