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昏昏沉沉趴在床上,肩膀上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带动着脖子后面也跟着疼,三妹给她上着药,眼圈红红的泪水盈盈。
七七觉得自己捣乱惹了麻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新袄子弄脏了,真可惜,才穿一会儿。”
三妹嗔道:“还惦记着衣服,你差点连命也丢了,刘掌柜的肠子只怕都被踢坏了,到现在还没醒呢。”
七七急道:“那怎么办,他不要紧吧?唉,都是我害了他!”
“姑奶奶,你还是多想想你自个儿吧!”
门吱呀一声响,罗飞快步走了进来。
七七一惊,试图抓起被子把裸露的肩膀盖住,无奈她趴着根本没法用力,被子没拉得上来,手却扯着肩膀,痛得冷汗直冒。
三妹站起来把她挡住,道:“哥!七姐不方便见你!”
“让开!”罗飞目中闪过怒色,把妹妹往旁边一推,径直走到床边,七七又羞又急,没有办法,只得把眼睛闭上。
他看着她受伤的肩膀,紫红的一大块血印,衬着晶莹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七七半天没听见他说话,肩膀却忽然一暖,悄悄睁开眼睛,罗飞正小心翼翼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他凝视着她:“是林少爷让你受伤的吗?”
七七忙说:“不是的!是我自己好奇贪玩,想去看穿牛鼻环,不小心弄伤的。不关他的事。”
她说的是“他”,语气多么的亲密,罗飞的心里一抽。
七七问:“我妈妈来了吗?大哥呢?你不是去接他们了吗?”
“他们在大堂里。夫人一会儿就过来。”阿飞站起身来,眼睛还是盯着她。七七不能扭头看他,微微偏过头,已痛得脑门发木,只说:“别担心我,大夫刚来过了,说只是轻伤,没伤到骨头,别的地方都没事。你放心吧。”
罗飞轻声说:“刚才林少爷在大堂里向夫人正式提到了婚事,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会去运丰号下聘。”
七七一惊,待要说话,罗飞抢着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你出阁那天,便是我离开运丰号的日子。此后讨饭或是做强盗,都与你家再无关系。”说完就转身。
七七叫道:“你站住!”
罗飞脚步一僵,却没有回头。
“我不许你走!”
“为什么?”
“因为……”,七七咬咬牙,“因为我舍不得你!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罗飞苦涩一笑:“七七,你已经有了六个哥哥了。”
七七用力转头,倔强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跟三妹与我从小一起玩,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把你们当做外人,更没有把你当成下人!我把你们当成亲人!”
罗飞的肩膀轻轻一颤,许久,慢慢挪动脚步,依旧没有回头,离开了屋子。
七七无力地趴在床上,又痛又茫然,呜呜哭了起来。
三妹冲到外面猛地拉住罗飞:“你犯什么病,无缘无故又来惹她不高兴?”却突然愣住,罗飞眼中毫无光彩,脸如死灰。
“妹妹,我多么希望,”他扬起头,看着灰朦的天空,“我多么希望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亲人!”
“哥哥,别怪七姐。”三妹心中酸楚,拉着兄长的衣袖,轻声道,“要怪就怪咱们的命。”
………………分割线……………………
七七因趴得太久,浑身木然,便让三妹时不时让她侧着靠一会儿,她被三妹用被子裹得紧紧的,像一只蚕蛹一般,甚是滑稽,长兄孟至聪坐在一旁看着,忍俊不已。
“你呀!从小就那么冒失,你现在在人家里做客,也不知道矜持些!”孟夫人坐在床边看着女儿,一脸责怪与心疼,“现在自己还受了伤,差点丢了小命。我人过中年才有你这个女儿,你是嫌我活得太久了,非要让我心疼死才算吗?”说罢,眼泪簌簌流下。
七七苦恼地说:“妈妈,我没事!我不是没事嘛!”
至聪安慰道:“母亲,没听灶上的盐工说,咱们孟家的七小姐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千金,连牛的鼻环都能穿!天生就是当盐号主子的料!”
孟夫人道:“她如今这爱捣乱的脾气,就是被你们惯的!你妹妹要嫁不出去,我找你算账!”
至聪笑道:“谁说我家七七嫁不出去?林东家定是第一个不同意!”
孟夫人眼中泪水未干,扑哧一笑,叹了口气,手指头在七七额头上狠狠一扎,七七呀呀叫了起来,孟夫人毕竟心疼女儿,忙问:“又疼了吗?”
七七笑道:“肩膀不疼,心疼了。妈妈一生气我就心疼!”
孟夫人狠狠道:“你这小捣蛋,嫁了人我就不管你了,让你姑爷好好治你!”
七七的脸红透了,虽然知道静渊与自己的婚事几乎落定,但毕竟年纪幼小,亦不甚明了男女情爱之事,想到若嫁了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怕是再也过不了了,或许真像母亲所说那样,被那个傲慢的姑爷管住,不由得很是担心。
夜风送来杏花的香味,格子窗上的月影摇晃,清幽的月光,伴着西头小戏台里的笙管乐声与笑语,多美的一个春夜。
晚上七七没怎么吃饭,只喝了点汤。黄嬢提出让她喝鹅血,说是治外伤的偏方,把她吓哭了,方没有喝成。林夫人要她在林府把伤养好再回孟家,说是怕路上颠簸或受了寒落下病来,孟夫人只好答应,林夫人很高兴,招待孟夫人和至聪看戏。七七遣走了三妹,让她去找罗飞谈谈心,但也知这安慰估计没有太大的用处,便暗暗犯愁。
寂静的夜里,川戏的丑角估计在逗乐,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七七的腰上垫了个枕头,坐在床上,觉得身边所有的声响和味道,似乎都与她隔了一层,有种莫名的空灵。
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便问道:“是三妹吗?”
“是我。”是静渊的声音。
他推门进来,七七往床里缩了缩,双颊微红。
静渊手中拿着一束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蓝光,七七看得清楚,是一束新摘的鸭拓草,包着花束的手帕子,却是清早的那一张。
静渊把手中的小小花束扬了扬,嘴角是微微的笑意:“我去了趟香雪堂,给刘掌柜送了点药去。”
七七问:“刘掌柜还好吗?今天多亏他把我推开。”
“他个子矮,躲得快,伤虽然有些重,不过不致命。养一个月就好了。”
七七哑然。就因为自己一时好奇贪玩,害得一个无辜的人卧床一个月,她非常愧疚,轻声道:“我明天也去看看他。”
“不用了,令堂让罗飞送他去乡下老家养病了。”
“阿飞走了?”
“嗯。”静渊凝视着她的眼睛。
七七低下了头,她想起了罗飞的背影,决绝而落寞。
静渊在多宝格上找到个小瓷瓶子,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把鸭拓草插进去,理着柔弱的花枝微笑道:“有那么多好看的香花,你却偏偏喜欢这种小野花。”把瓶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犹豫了一下,给七七拢了拢被子。
七七的脸上烧得厉害,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这小蓝花,颜色好,花期还很长,开到秋末都不败,我家的院子里有好些,从来不叫人铲掉的。”
小蓝花发出的淡淡香味,带着雨水和泥土的生涩,静渊说:“只要你在这里,我每天都给你摘一束。”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举止言谈都亲密得异常,七七很有些没有准备。
暖色灯光照着她白嫩晕红的脸庞,肌理细腻,有着细细的、婴儿般的绒毛,樱红的嘴唇是非常娇俏的弧度,似随时准备着表情达意,但绝不是轻佻的,所有一切的神态、言语,都如泉水般清澈纯洁。
静渊看了她一会儿,把目光移开,柔声道:“昨天晚上对你失礼,到现在我还很后悔。当年你爹联合山西的股东以及官府,抢走了我们天海井的盐井,我祖父后来又吐血身亡,这些事情一直让我爹长年心情郁郁。虽说商场上得失没有定数,成败怨不得他人,但毕竟……我们林家人心里总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七七道:“我爹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静渊眉毛微微一扬,“哦?”
七七低声道:“我爹对我说运丰号能有今天,和天海井有莫大的关系。当年天海井是清河最大的盐号,最鼎盛的时候,有六十余座盐井,八百口盐灶、三千多长工。运丰号一开始曾与天海井合股投建了四十口大盐灶,是林太老爷念在我爹刚刚起步,慷慨地将这四十口盐灶的股份送给了运丰号,我爹一直忘不了林老太爷的恩惠。”
静渊冷冷道:“那你应该也知道那六口盐井的事了?”
七七轻轻点点头:“略微知道一点。据说是因为出了些事故,所以……。”
………………分割线……………………
这曾是天海井的奇耻大辱。
蜀南丘陵之地,沼气丰富,盐卤矿藏甚多,历来就是盐商发家的富庶之地。清河凿井煎盐最早始于战国,从前清开始,官府改变了对四川井盐业的控制严苛的方式,提出“任民自由开凿”,一时间,蜀地井灶大开。
雍正九年,全川产盐地区已遍及四十州县,共有盐井六千一百多眼,年销食盐九千二百二十多万斤,远远超过了南宋年销六千万斤的最高记录,嘉庆十七年,全川的年销食盐达到了三亿二千三百五十多万斤。
清河的盐井,分黄卤和黒卤几种,最好的是黑卤井。利用同一口盐井开采出的瓦斯火(今称天然气),用豆浆作为媒介加热,经过打捞杂质、结晶、铲盐、淋盐沥水等过程,产出雪白的井盐。
清代初期,清河主要是竣淘小井,开采地下浅层稀薄的盐卤;乾嘉时期,盐场井深达到了一二百丈,可以开采更深地层的黄卤;道咸时期,盐区已经有不少井深达千米的盐井,可以开采出黑卤和岩盐。
林家天海井盐号拥有当年最大的一口黑卤深井——无双井。
它是一口超千米深井,开凿在光绪十二年,说来奇怪,天海井主人林世荣对这一口盐井的开凿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按理说,无双井所处的地势,是不利于开凿深度超过六百米的盐井的,可林世荣却请来了全清河最好的工匠,几乎花了一辈子的身家来打井,工匠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用了近20年的时间将无双井凿成。让人们更为惊异的是,无双井打好之后,却常常有时有气无卤,有时又有卤无气,有时气卤并存,盐卤的产量时好时坏。
光绪三十一年,是盐店街的林家最为多灾多难的一年。
林世荣从美国进口了一种钢丝,用来做盐井汲卤筒的套绳。秋末的一天,无双井的一个锥工在放水换筒时,由于一时疏忽,松开了套紧汲卤筒的扣绳,弹出井面的钢丝绳在快拉到尽头时,突然崩断,锥工尚未躲闪开,人己被盘旋的钢绳切为上下两段。
这个事故惊动了官府,但却并不完全是因为死了个锥工那么简单。林家是皇商,在采办盐井所需货物的时候有自主权,官府负责买办的大臣早就心怀不满,借此机会参了林家一本,朝廷暂时下令,让无双井停工整顿,而那时与盐号天海井合股的小盐号运丰号也受了不小的牵连。
冬至那天,无双井雪上加霜,突然发生了火灾,火势很大,烧到了盐井井架旁的烧盐棚屋和盐井管事的木房子,可怕的是,正好有官府的盐官在查账,这场火,烧死了两个盐官。
年迈的林世荣作为无双井的主人,身知此事官府断不会轻了,背着一床铺盖卷,主动走入了衙门大牢。
林世荣独子林伯铭,举全家之力,带着万贯家财上省城甚至京城为父亲求情。而与此同时,与林家关系紧密的运丰号老板孟善存也上了京城,托人找关系拜见了商务大臣。
没有人知道孟善存与官府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是不久,官府停止了对林家的查办,林家六十余座盐井,有一大半被收为官用,分租给清河各大盐号,但是幸运的是,最好的几口盐井,依旧在林家手里,这是林伯铭倾尽家财换回的。
林世荣从大牢里回到玉澜堂,卧床不起,天海井的生意一落千丈,世人趋炎附势,林家的盐井即便产了盐也卖不出去,光绪三十二年春天,山西、陕西的盐商纷纷来到四川,抢占四川盐商的生意,更加上时年盐井牛瘟流行,死了好多拉卤筒的水牛,天海井的生存更是危在旦夕。
运丰号却在慢慢成长,孟善存在光绪三十二年端午,集结了几家陕西商铺的资金,向林伯铭,也是天海井当时的少东提议,只要他愿意低价卖他无双、增彩、旺金等六口井,他便会帮天海井渡过难关。
那是天海井最好的六口盐井,其中的无双井,是林世荣心中最珍贵的一口。
林伯铭不得已以低于市价三倍的价格,卖掉了这六口盐井,换来了天海井的生存,而在清河人的眼中,孟善存是雪中送炭,不忘恩主,在所有冷落林家的清河盐号中,孟善存的运丰号是唯一愿意与之亲近并联手做生意的盐号。
不到一个月,天海井的老主人林世荣吐血身亡,善存与伯铭一同披麻戴孝为世荣送终,人们说,善存哭得比伯铭还要痛苦、还要伤心。
屋子里是难言的沉默。往事在心中回荡,像一汪光晕,带着点愁怨,带着点不忿与无奈。
七七道:“我爹爹说,不管怎样,他对林家一直心存着一份愧疚,让我与你结亲,便是想以此作为补偿,希望我能让两家的情谊延续下去,还好林伯父也是这个意思,答应让我与你……”她脸上微微一红。
静渊隔了片刻方道:“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来看你。”
七七道:“你真的不怪我们家吗?你昨天晚上那么生气的样子,是不是因为还怪着我们?”
静渊想了想,缓缓摇摇头:“我若心有嫌隙,娶得你来,那不是自找苦吃?”
七七迟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七七笑了,眼睛都眯了起来,她认认真真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带着一丝决然道:“那我就心甘情愿的嫁你!做你的妻子,我一辈子都好好待你。”
这双眼睛是如此的清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满是少女的纯真与执着。看着这双眼睛,静渊的心中宛如被一块大石头撞击了一下,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只觉得未来浑浊茫然,让他隐隐不安。
运丰号与天海井,自那年爷爷一死,便成为了永远的对头。林家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盼的就是有一天能以眼还眼,这份仇怨,岂是她和他的婚姻可以抹掉的。
静渊轻轻合上七七的房门,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心中长叹一声:她竟然这么天真!
(关于修改版,大家有空,可以发表下意见哈。当然,等字数多了再说……江雪想你们了)
喜欢盐店街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盐店街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