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节刚过,太阳竟突然间变得和夏天一样放肆,些许时候,竟还有些暮春的味道,阳光像一个被情欲冲昏头脑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过四川盆地浓厚的云层,将它的万道光束泼溅到那些泛起紫色烟雾的丘陵上。乡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上一层新绿,九里香、万年青抽出新芽。三月初,梅树上的花瓣就已经开始掉了,树林子里,深绿、浅绿、嫩黄三色重重叠叠,处处闪烁着跳跃的阳光,密密的杉树和香樟绿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鸣响着大地与阳光交欢时的音乐。
这样热烈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底,倒春寒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鸟儿们能最快地感觉到天空地变化,雨来之前,它们就开始忙碌了。野鸽子扑闪着翅膀,咕咕叫着,满怀期待地等候湿凉的春风。四月初,金银花开了,藤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拥着、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气。
花香飘到盐店街的时候,春雨也终于到来了。
四处飞溅的清凉雨珠,携带着骤然的冷风,从天上吹下来,还存留少许阳光的味道,卷着紫色的山岚,轻快地、热切地甩向每家人的窗户,冰雨中的春寒紧一阵、疏一阵,如不倦的钟摆,丝绸触肤般的凉意,织成青色的软障,隔断了恼人的烦嚣。
那天傍晚,打更的郑老六最先看到那辆汽车,远远地从平桥一路开过来,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行着,慢慢停在他面前。
“哥老倌儿,”司机探出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丰神俊朗,穿着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后似乎坐着两个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轻人声音响亮清澈,“盐店街怎么走?”
“去哪一家盐号?”
“不去盐号,去林府,玉澜堂。”
郑老六把一支粗糙的手指往右上方指指,年轻人看向他指的方向,斜坡之上是密密一排高屋,青砖白墙,一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上斜坡,从大街正门开进去,直走最里头最大的一个院子就是了,有棵栗子树。”
“多谢!”年轻人身后的一人递给他一样东西,年轻人接过,朝郑老六微笑道:“这是我家小姐的心意,老哥收下吧。”
郑老六接过,那是一枚亮闪闪的银元,带着微微的体温和一丝幽幽脂粉香。他又惊又喜,连连朝车里鞠躬:“谢谢!谢谢!”打更的铜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里面传来一阵清脆柔软的笑声,车子发动,远远地朝街里开去。郑老六拾起铜锣,回转身,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少女正微笑着从后车窗那里看着他,绝顶美丽的青春红颜,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国16年,四月初,风刮起,雨落下,天空深邃,云层静穆,七小姐来到了盐店街。
七七坐在车里,看着平桥上那个狼狈的更夫,轻轻笑了起来。
三妹皱眉道:“七姐,夫人说您到了林家,可别像在家里,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出来的小姐样。”
七七回过头,在车里坐直身子,一双倔强的大眼睛里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一路上你这句夫人说、那句夫人说,念经一样!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不把我自己当人,这就对了!”
三妹很委屈:“哥哥,你听听,这七小姐要是到林家还这么样,惹得别人不高兴,夫人不把我骂死才怪呢!”
罗飞开着车,回头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七七的眼睛闪闪的,纯洁狡黠,他飞快移开目光,笑道:“你跟你七姐一起长大,她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这个时候又没有别人在,她只是闷得慌说着玩嘛。”
七七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三妹,“夫人会打你?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帮你顶过多少次包?帮你挨过多少骂?唉!”她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你还不会顾念这些。”
三妹见七七的神情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不解道:“什么以后?什么顾念?”“假如我嫁了个坏姑爷,打我骂我,你会帮我挨打挨骂吗?”七七正色道。
三妹眉毛竖起,骄傲地道:“你是川康第一大盐号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汤里多放点盐,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没有盐吃!打你骂你?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哟?”
七七听她说得又是正经又是好笑,忍俊不禁。
车子已经开进了盐店街,车轮在青石路的一个坑洼里一颠,两个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然后你看我我看你,笑成一团。
罗飞听着七七的笑声,也禁不住在脸上露出了微笑,可那笑容却只停留了片刻,转瞬即逝。
雨已经渐渐停了,水雾在街巷里袅袅升起,屋顶冒起了炊烟,菜油味儿合着潮湿的雨水味儿穿透了车窗,前方一棵高大的栗子树旁,有宅院灯火耀目。
天海井,唯一可以与运丰号抗衡的大盐号。
运丰号孟七小姐和天海井林家少爷的婚事,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来了的。
定亲的时候,三妹还没出生,罗飞只有六岁,跟在父亲、孟家的大总管罗秉忠的身后,已经能帮着干点杂事了。毕竟年纪小,罗飞笨手笨脚,打碎了一个珍贵的青花小茶杯。孟家老爷制止罗秉忠责打儿子,孟夫人正抱着刚刚出生的孟至衡,也甚是慈爱地说:“没事!碎碎平安!”
罗飞含着泪谢了,偷眼看了看襁褓里的孟至衡,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至衡。她躺在母亲的怀里,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乌黑的胎发覆在粉嫩的额头上,有着异样的秀美。至衡,是孟家的第七个孩子,是孟老板四十来岁时得来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爷孟至聪把她叫做七七,后来,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钟爱的小宝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东家夫妇也在,还有他们的儿子,六岁的林静渊。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家少爷的面前,笑着说:“林少爷,看看你的新媳妇儿!”
林静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七七的小脸,再摸摸她的小手,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将他的手指攥住。林静渊一惊,想把手指从那小手中抽出来,可是那小小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怎么也不放。他一使劲,终于挣脱,却把七七扯得哇哇大哭起来。
罗飞在一旁很是生气,忍不住大声说:“你把我的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爷脸涨得通红,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边哭边咳,好难过的样子,孟夫人怎么哄都不行。林静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见到罗飞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罗飞走到孟夫人面前,鼓起勇气轻声道:“夫人,我来试试好吗?”
孟夫人朝他微笑着点点头,罗飞轻轻靠着襁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进七七的小手中,七七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众人都笑了。
独有林静渊,如同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了,他的眼中腾起了怒火,他也走到孟夫人身前,用力把罗飞一推,大声吼道:“她是我的!”可不论他怎么推,罗飞都稳稳地站着,手指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静渊更是愤怒,喘着粗气,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罗飞依然浑然不动。
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罗秉忠低头走向前去,在儿子头上拍了两下,骂道:“不知上下的小子!快退下!”再恭恭敬敬地朝林静渊微微鞠了一躬,牵起他的手,将罗飞的手指轻轻从七七手中拽出,再将林静渊的手指放进去。
罗飞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他冷冷的看着林静渊,林静渊也冷冷的看着他。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车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门外相迎。丫鬟仆妇们分列两旁,当先一人正是林家的少东家林静渊,穿着白色的衣衫,面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那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盐店街的主人,川康第二大盐号的少东。第二大,堂堂天海井,怎能屈居他运丰号之下?
静渊微微扬起头,薄薄的嘴唇抿起,想起父亲临终前和他的一番对话。
“爹,我非要跟那孟家女子结亲吗?”他在父亲病床前跪下。
“孟善存这个老狐狸,想让她女儿当诱饵,以为我们两家结了亲,他就能借机控制天海井。你陪着他玩,玩死他运丰号!”父亲的眼睛凛凛有光,“儿子,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运丰号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是因为当年他联合官府,气死你祖父,夺了我们六口大盐井,直到今天他还想吞了我们的盐号。记住,对孟家的女子,不要动真情。你要生子生女,让你母亲给你另娶一房妻子,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记住了吗?”
孟林两家有着极深的仇怨,这是林静渊自小就知道的,只是表面上,父亲一直与孟家虚与委蛇,维持着彼此心知肚明的假意和平。深藏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宛如地底的烈火,支撑着林家的天海井十余年来在清河盐场艰难的求生与发展。
父亲林伯铭死的时候,眼睛空洞地睁着,冰凉的手以一种交托的姿势放在儿子的肩上,虽然躯体里再无一丝生命的气息,但林静渊却似乎能感觉,有一种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浸透到他的灵魂深处。
孟家的黑色别克车慢慢开到他的家门前,林静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双手不自觉地在衣下握成了拳头。
罗飞先下了车,眼光与林静渊的眼光一接,两人心头都微微一震。
十六年了,罗飞记得他。
林静渊记得他。当然,更记得她!
七七下了车,见大门口乌压压站着一群人,中央穿白衣服的俊美年轻人,她见过他的照片,知道就是她未来的丈夫,不由得一阵羞涩,垂下了眼睛。
罗飞低着头,心中百味杂陈。
静渊看着七七,那个曾拽着他手指的小婴儿,都长得这么大了。秀眉入鬓,双目如星,肤色晶莹如细瓷,左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透出无限的娇媚。她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薄袄子,袖口绣着白色的小花,一双洁白的手在行走时不时轻轻拽着衣服一角,她好像有些紧张。
静渊的嘴角向上微微倾斜,露出一丝笑。
管家媳妇黄嬢快步上前,向七七请了个安,轻轻扶着她的手臂,满脸堆笑:“七小姐!快进屋去。一路上下着雨,可冷着没有?饿不饿?”
七七微笑道:“多谢婶子,我不饿。”
“七小姐可别抬举我了。我是咱天海井管事老黄家的,你叫我黄嬢就行了。”黄嬢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笑容。
“唉,黄嬢。”七七甜甜地叫道。
黄嬢扶着七七走到静渊身边稍稍停下,黄嬢笑道:“他就是少东家。”
静渊向七七微微一笑,轻轻鞠了一躬,柔声道:“七妹!”
七七心中砰砰乱跳,双颊上透出一抹嫣红,鼓起勇气抬起脸来,迎向眼前那双明亮的眼睛,轻声道:“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静渊见到她不予掩饰的羞涩,透露出一股少女的纯真,他脸上笑容不改,很有礼貌地说:“下雨天,家母身体不适,不便在外相迎,内堂已设好晚饭,这便请进吧。”话音中的友善,听似温柔可亲,却不带着一丝暖意。七七的眼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扫,见到他眼神中掩饰不住的一丝冷淡,她心中有些愕然,有些失望。
罗飞走向静渊,向他一拱手:“林东家!”
静渊依旧微笑着,眼光却凌厉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大堂内摆着祖先的灵位,一幅六尺的卷轴画像挂在当中。画像上是静渊的祖父林世荣,带着红顶雕翎帽子,穿着御赐黄色大马褂。当年,林家是皇商。
紫檀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丫鬟们恭恭敬敬站在一侧。林夫人在朝南雕花大椅上端正地坐着,面如满月,眼神清亮,见七七等人进得屋来,微笑着起身相迎。
七七向林夫人行礼,林夫人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微笑道:“你母亲身体可好?有三年没见她面了。”
七七道:“多谢世伯母问候,母亲在南方老家养了些时日,痰疾已好了许多。只天凉时些微会犯些咳嗽。”
林夫人转头问静渊:“车子可安排妥当。”
静渊微一躬身:“孟世伯托罗管家打来电话,伯母和世兄明日前来,均由罗管家安排。”
罗飞解释道:“我家夫人和大少爷前日已到省城,昨日已经出发回清河,路上在威远会稍停些时候,所以不敢劳烦贵府派车接应。”
林夫人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以后都是一家人,还那么见外干什么。”
罗飞恭敬地道:“是。”
林夫人看着罗飞,细细的眉毛轻轻扬起:“你跟你父亲长得真是像啊,说起话来也极是相似,好干净利落。只是这些年怎么就不见你人了?听人说你也跟着罗掌柜在盐场走动,怎么却一次也没来过我们盐店街。”
罗飞笑道:“回夫人,前些年小子一直在运盐的码头,盐号的生意是刚开始学着打理的,运丰号在成都有分号,因七小姐去年从扬州回成都,我便和妹子去了那边伺候,连带着在分号走动了些时日。”
林夫人笑着点点头,要黄嬢带着罗飞去别屋用饭,三妹则留下来伺候。早有人送来手巾给七七擦手,林夫人牵着七七的手走向大桌,七七坐下了,静渊待母亲和七七坐下,也在母亲身旁坐下。
偌大的一个饭桌,数十份菜肴,就只他们三人,丫鬟们都在一旁伺候着,上菜时杯盘轻响,异样的肃穆安静。
林夫人给七七夹了菜,然后便默默吃饭,七七意识到原来这一桌真就他们三个人吃饭了,隐隐有些失望。想起自己家族中人丁兴旺,吃饭时哥哥嫂嫂一堆人,一家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家,第一次在别人的家宴上坐主位。而这里,按理说,或许将是这一生长处之地,身旁的这个老夫人和这个年轻的男人,会是自己余生的亲人。七七拿着筷子,思潮起伏,大大的眼睛中里露出一丝迷茫。
三妹轻轻咳嗽了一声。
七七回过神,原来到林夫人正在和自己说话,她忙放下筷子,垂手坐好,恭敬地朝林夫人看去,眼光扫到林静渊,他也正看着她,不过目光很快就转开了。
林夫人道:“得知你要来,府里上上下下都高兴得不得了。我今儿起了一大早,去下河滩苏掌柜那里给你挑了衣服料子,苏掌柜给你做过衣服,说嫩绿色衬你,我还寻思这颜色太挑人,心里不是十拿九稳,今儿见了你就放心了。除了你,真没人敢衬那颜色。”
七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林夫人甜美一笑,林夫人眼中露出笑意:“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说着朝静渊看了一眼。
静渊转头对下人道:“我的茶有些凉了,给我换一杯。”
天井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缸里,天空一片暗沉,没有云,却看不到星月。
三妹睡在她床边一个小小的软榻上,鼻息沉沉,七七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走廊里有明明暗暗的灯火,巨大的庭院,显得萧瑟寂寥,她悄悄披了衣服出来,不知道该向哪里走,只想透透气,从她一踏进这家门,她就觉得喘不过气。
青苔湿滑,走下台阶去天井的时候差点滑了一跤,七七直起身子,冷汗直冒。
“睡不着?”她一惊回头,静渊站在东侧走廊,慢慢朝她走来。
七七极是尴尬,抓紧手中的袄子,“你别过来!”她轻声道,手缩衣服里,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袍,头发也散着,这么见他,多么不庄重!可又担心自己语气不够礼貌,便补了一句:“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
他就像没有听见,径直走到她身前。七七的脸颊渐渐发烫,先前没注意,他竟然长得如此高大,高得让她不得不仰视。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
静渊,她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林静渊,她未来的丈夫。
他给她拉紧袄子,手不经意间拂过她脖子上的肌肤,她起了一阵寒栗。他柔声笑道:“小心着凉!”
她听到他话声里的暖意,浑不似先前的冷漠,微微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春寒风冷,她的小脸在夜色中柔和美好,似一朵娇弱的白梅,让人忍不住呵护怜惜。静渊心绪复杂,其实他这夜也睡不着,无聊中竟然走到了她的屋外,此时与她近在咫尺,却无法正视她,别过了头去。
七七鼓起勇气走到他身前,让他正眼看着自己,轻声道:“我妈妈跟我提起过你,说你留过洋,是个文化人。我,我虽从小读的私塾,但爹爹给我请过一个英国老师,我不会配不上你的。”
静渊的衣襟在风中轻轻摆动,淡淡地道:“哪里话,只怕是我配不上孟家的小姐呢。”
他语带讥讽,七七如何听不出来,想说点什么回应,却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屈辱,退开两步挺直了身子,小嘴一撇,冷然不语。
静渊看着天井中一棵女贞树,夜色中洒下斑驳的树影,说道:“你母亲和哥哥明日来后,一周内我会去你们家回访,我们天海井会奉上四口六百米深井作为聘礼。婚事今年就会办了。运丰号小姐出阁,不知道孟世伯会送哪一口井做嫁妆?”
他口中的婚事哪是人们说的喜事,纯粹是交易,和市井贩夫走卒卖肉沽酒并没有什么区别。自小幻想着英俊文雅、体贴善良的未婚夫,竟是如此冷酷市侩的人物,七七胸口起伏,眼里渐渐涌上泪水,可堂堂孟家的千金,又岂能让人瞧不起。
七七冷冷地道:“世事难料,你所谓的四口井,我们孟家却不一定看得上。哼,你以为我父亲有那么容易就让我脱手吗?”
昂起头朝厢房走去,静渊目光一狠,伸手抓住她胳膊,七七一惊,轻轻叫了出来。他的手一收,把她按向自己胸膛,堵住了她的呼声,头倾向她脸庞,呼出的热气喷到她脸上,他身上有一股香根草的味道,淡淡的清香,让她惊慌失措。
静渊轻声一笑:“你那些哥哥们早就不成什么气候,你爹爹也年岁大了。我看他倒是很想让你脱手呢。你要不嫁我可以,不过别忘了,当年可是你粘着我缠着我,死也不放呢。”
她被他压得呼吸困难,又羞又急,断断续续道:“什么缠着你粘着你,胡,胡说八道。”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看他:“你忘了?我可没有忘。嗯,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用四口井换你,你爹拿什么给我呢,要价值不等,我可不一定做这个买卖。”
见她气得眼泪直打转儿,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可那双倔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屈服,小嘴微撅,满是不服气,又不由得让他恼怒。一低头,将嘴唇狠狠压在那倔强的小嘴之上,不顾她双手在他胸脯挣扎捶打,只是重重地碾过她的唇,舌尖尝到她脸上泪水的味道,胸中一股无名的火焰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放开她。”脖子上一凉,一把匕首放着寒光,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静渊的手不慌不忙地松了,七七从他怀里挣脱,躲到那人身后,颤声道:“阿飞!带我走,带我回家去。”
匕首的寒光,映出罗飞眼中里的杀意:“这就是世家名门的待客之道?林少爷,你若敢再侵犯我家小姐,可别怪我不客气。”
静渊一笑,甚是倨傲:“要不了半年,她就是我林家的人了。今后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怕也轮不到你这个下人来插手。”
罗飞不理他,把刀缓缓收回,插进腰间的刀鞘之中,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七七披上。七七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见罗飞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忍不住抽抽噎噎地道:“你,你会冷!”
罗飞凝视着她的脸庞,清亮柔和的声音穿透了黑暗:“七小姐,你若要真嫁了这人,我罗飞立刻离开运丰号,从此不是运丰号的下人。讨饭也好,做袍哥强盗也好,只要我活着一天,一旦知道那人有负于你,我便会来给你做主。你不要害怕,永远也不要害怕。”
七七心中微微一震,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罗飞侧过头,对林静渊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她现在还不是你林家的人。”
“你把你爹的话忘了吗?”林夫人的语气极是淡漠。
静渊一怔,见母亲的眼光锐利,似在检视自己内心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便垂首道:“孩儿永不会忘记。”
林夫人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碗,“咱们院子虽然大,下人们可比猫儿还警醒。那孩子是长得好看,多讨人喜欢的小模样,不过还好,你算是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以后可要注意些。”
静渊白皙的脸微微一红。
林夫人道:“至衡现在还没过门,即便过了门做了你妻子,你心里也应该知道,这个妻子和一般人的妻子可不一样。”
静渊涩然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做这门亲。”
林夫人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年孟善存抢走了我们最好的盐井,你爷爷被他陷害落入官府大牢,林家世代皇商,何曾受过这番折辱?现在朝廷也变了,孟家也起来了,你爹几十年来屈居于运丰号之下,孟善存几次想吞并天海井,都亏得你爹暗自抵挡,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祖业。这份绕指柔的功夫,你还得好好学呢。”
静渊点了点头。
林夫人道:“至衡是孟家最钟爱的幺女,孟善存那么有城府的人,怎么可能会拱手将掌上明珠送到他的宿敌那里。他这是以女做饵,咱们便将计就计,看谁钓得上谁。”
静渊默然。
他记得小时候在孟家,孟夫人送到他眼前的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如今已变成了两家商号的棋子,棋子的命运是生来就给人摆弄的,下棋的人,怎么能对一颗棋子心动?可偏生一向理智的自己,昨夜竟然如此冲动,他想起了那张溢满珠泪的小小脸庞,又想起她竟依偎在那个粗鲁的下人怀里,那个下人搂着她,从他的身旁走过,对他说:“记住,她还不是你林家的人。”
他心中有什么在烧着疼,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在嫉妒。
林夫人道:“你以后得管住自己的言行。这两天至衡住在咱家,你要好生待她。若是真把她惹恼了,要死要活不嫁你,孟善存若真心爱他女儿,只怕婚事会告吹,咱们的算盘也算白打了。”
静渊不语,脸上阴晴不定。
林夫人爱怜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也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在想,要斗垮他孟家,大可以做好自家生意,堂堂正正赢他。可今时不同往日,别说当年咱家还是皇商,都且被孟善存摆了一道,以他们家今日的势力,咱们只能假以时日,慢慢应付。借这门亲事韬晦待变,有什么不好?”
将手倚在座椅的扶手上,用手指轻轻拨弄着一串红色珊瑚佛珠,似笑非笑地道:“我看,这一次运丰号嫁女,一定会把香雪井交出来。”
清代光绪年间,白沙镇一带井灶大开,盐业鼎盛。那年的七月,孟善存就是在清河上游的丘陵,打下了那口千米深井。
香雪井,生产的井盐如白如飘雪,却有一股自来的芳香,历来是贡上的佳品,不光质佳味好,产量也是极高,而从那一日起,林家的天海井却每况愈下,最终在宣统四年被运丰号挤下了第一盐号的位置。
是的,他要得到香雪井,再慢慢夺回天海井的荣誉。
而她……静渊轻轻摇头,将她从脑海中用力剔除出去,不过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为什么不送我回家去!”七七把手中一把木梳摔在地上,披散着一头缎子般的秀发,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质问罗飞。
三妹赶紧把它捡起来,奔到窗前看了看,轻轻顿足:“奶奶哦!这可是在别人的家里,夫人马上和大少爷要来了,要回也得跟他们一起回才对啊。”朝他哥哥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惹了七姐?”
罗飞靠在一把椅子边上,默然不语。
七七走到罗飞跟前去:“你昨天晚上是怎么说的?说要保护我,不让我被人欺负,你忘了?”
罗飞猛的抬头,直视七七的眼睛:“我没忘,好,我这就带你回去,然后跟老爷说,让我离开运丰号。”
七七一怔,嗫嚅道:“我,我只是说我想回家去,可……没说让你离开运丰号。”
三妹愕然看着哥哥:“你离开运丰号?你不怕爹扒了你的皮?”
罗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七七,目光里露出一丝执着。
七七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是说,他想让她跟他过一辈子,而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会让她跟一个下人过一辈子?所以他必须离开运丰号。他,要带着她一起离开。
她心中震动,眼睛变得湿润。
三妹思忖片刻,心中豁亮。她自然知晓大哥对七姐的情谊,只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强自克制,怎么到了今日却……?
“哥!”她看着罗飞,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罗飞道:“七七,你想好了!如果你立意不嫁林家,我马上送你回去,然后就向老爷辞别。不管有多苦,我自会挣起一份家业,绝不会让你有一丝半点委屈。”
“我,”七七垂下头,心中一片无助与茫然,“我不想嫁给林家,可我也不想,不想离开爹爹妈妈。”
罗飞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贫贱人家,原本是配不上你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七七忙道,她想说自己并不是嫌弃他,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急得脸通红,泪珠儿在眼睛里打转,求助地看向三妹,希望她为她解释一下。
三妹忙道:“哥哥,亏你还是跟七姐从小一起长大。你如果真心对她好,便不能逼她。爹一直在告诫我们,做事情和想问题要知道分寸,要知道我们自己的身份。你,唉,你心中再怎么想,有些事情,也只能想想而已!”
七七又气又急,哽咽道:“三妹!阿飞!你们真是……。”话没有说完,掩面快步走出屋去。
三妹忙要去追,罗飞道:“别追了,你还不知道她?会回来的。”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地板,心中苦涩难言。
七七在走廊里快步走着,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刚一出门就遇到几个仆妇,见到她们惊讶的神色,才意识到自己的模样还没有收拾齐整,蓬着头发,红着眼睛,很不体面,跺了跺脚,只得咬牙回去,刚一转身,却见到林夫人和林静渊迎面走来,赶紧背过身去,一时尴尬紧张,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夫人婉转一笑:“至衡!这么早上哪里去?”
七七只好缓缓转身,脸羞得通红,与静渊平静的眼神交会,昨夜的一幕突地涌上脑海,胸中一阵气愤和委屈,却强颜笑道:“早上起来,听到两只雀儿唱歌,以为院子里养着画眉,便出来看看。”
林夫人走上前,摸摸她一头厚实的秀发,笑道:“头发长得真好!来,我带你去我屋里梳头,你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七七轻轻挣脱她的手,轻轻道:“谢谢夫人,我回我屋里梳洗就行了。”
“那赶紧回去,早上冷,你穿得这么单薄,别着凉了!”
“是!”
七七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尽量不看静渊,说完裣衽行礼,赶紧往回走,手却不小心碰到静渊的衣服,浑身一颤,加快了脚步。
静渊眼里的光芒微微一黯,林夫人微笑道:“瞧,你把她吓成了这样。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这两天你就好好哄哄她。”
静渊点点头:“孩儿遵命。”
七七回到房间,三妹大喜,赶紧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七姐,要跑的话我就跟你一起跑,嘻嘻。”
七七咬着嘴唇,偷偷朝垂手站在角落的罗飞看去,他的目光不露喜怒。她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垂下睫毛,负气似地对三妹说:“给我梳头!”
三妹拿起梳子,轻声道:“这就对了。如果实在不喜欢这里,等夫人来了,跟她说说,别委屈自己。”
七七低头道:“我不委屈,我也不想回家了。”咬了咬嘴唇,眼中一丝倔强闪闪发光。
三妹回头看着哥哥,他的脸上似乎盖上了寒霜,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见她看过来,把头转向了窗外。
春雨,正细密如针,从昏暗的天空颗颗滴落。
林家是盐店街最早的人家,是盐店街的主人。
盐店街只有盐铺,连粮店、布庄都没有,这是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盐铺,都是林家放的租,即便川康第一大盐号运丰号的盐,也得送到这里来转卖给盐务局。
玉澜堂是整个清河最奢华的豪宅之一,由成都请来的最有名的工匠修筑,座北向南,七厅六庭。厅与厅之间,模仿江南的别墅,用植满花草的长廊连接,院与院之间,有数级高高石阶和宽大的天井。房屋在同治年间重新被整修了一番,花重金从云南昭通运来杉木、柏木、楠木等上等木料串架而成,精心烧制的瓦当,直到如今还锃然发亮,彩绘的福禄寿的神仙塑像,稳稳站在屋脊,衣袂飘飘。
这个巨大的院子像个风口,站在当中,不自觉就会窒息和寒冷。
他离开过两年,去日本学金融,是父亲林伯铭临终前的一封家书将他唤回。
静渊在这庭院里站立许久,他早已习惯了它的寂寞和阴冷。
他将母亲送到佛堂,沿着走廊一路往外走,下人们忙着清扫,给家具陈设除尘,黄管家正指挥几个小厮把台阶上生出的鸭拓草铲掉,这种娇嫩的野草开着蓝色的小花,在绿色的青苔映衬下显得妩媚柔弱。细雨密密下着,佣人们头上顶着一层细小晶莹的水珠,雨声水雾里是朦胧听不太真切的人声。
“别让七小姐踩着滑倒了,这该死的玩意!”黄管家踩在一棵鸭拓草上,差点摔了一跤,用脚狠狠踹了踹,野草上的水珠喷溅而下。
“黄管家,且留几棵!”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是那叫三妹的丫鬟的声音。
那她应该也在附近吧,静渊循声回头。
果然,她远远地在另一头站着,穿着母亲给她做的嫩绿新袄子,如一枝春草亭亭而立,清秀的眼睛正看向台阶上那些杂草。
“三妹,你要这杂草干什么?”黄管家不解。
“是七小姐要呢,她最喜欢这小蓝花了,想要两棵插瓶里。”三妹笑道。
“后院荷花池旁边有杏花、梨花,都开得好好的,比这个好看,我让人给小姐摘去!这个脏!”
“没事的!”三妹自顾自走下台阶,弯下身摘了几棵还没被铲掉的鸭拓草。
“小心滑!”黄管家忙叮嘱,转头见静渊走了过来,连忙几步做一步走上台阶,正要行礼,静渊摆摆手,走到三妹身旁。三妹一怔,静渊却淡淡一笑,从她手中径自拿过那束鸭拓草,轻轻掸掉水珠,从衣兜里取出一张手帕,用它包着花枝,转身朝七七走去。
七七一看到他出现,早已心神不宁,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静渊走得很快,把野花递给她,歉然道:“昨天吓着你了,真的对不起。”
她没有接过花,一双澄净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神,辨别他语意的真假。他的目光如潮水,虽然有暗流在其中,她看到一丝矜持的柔情和关怀,还有他所说的歉意。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街上走走,你也可以看看你们运丰号的盐铺。”静渊柔声道。
七七侧首想了想,睫毛垂下,是少女妩媚的娇羞,他凝视着,心中波澜暗起。
片刻后,美如玉雕的纤纤柔荑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花。
七七轻声道:“我会把帕子还你的。”
三妹不自觉踩到一棵鸭拓草上,黄管家提醒:“不是要这些野花吗?踩坏了!”
她有些莫名的生气,擦了擦头上的雨水,闷闷道:“没看到啊,人家手上不是有了吗?”
静渊撑着伞,带着七七离开玉澜堂。
七七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他身子的大半露在伞外,黑色的洋服,肩膀上是细密晶莹的小雨珠,容貌很俊美,有股书卷气,却不呆板,脸庞白皙,眉毛英秀,黝黑的眼珠,是精明的模样。他的侧脸很好看,比好多女子还好看,却没有阴柔之气,天生的傲慢虽然被掩饰的很好,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露出来。
“地上滑。”静渊看着前方,嘴角扬起笑容。
七七脸上一热,忙把头转开。其实她想提醒他衣服湿了,话到了嘴边却没好意思说出口,回想起他把自己用力拽进怀里,回想起他狠狠地吻她,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盐店街的轮廓在雨中显得雅致大气,三丈宽的街道,比起清河其他的街道宽敞了许多。一路看去是鳞次栉比的盐铺,川南的盐铺,多以堂为名,均是独立的小小院落,不论大小,最外面一间均为账房。每个盐号都有响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盐号的天双堂,怀仁堂,添锦堂,锦官堂,……当然,还有孟家运丰号的香雪堂。
有的盐铺开着仓库门,伙计们忙着搬运刚运来的井盐,靠近通往平桥的入口是官家的盐务稽核所,两个穿着制服的税警值着班,一个抽着叶子烟,帽子歪着。另一个正给进出大街的票盐验票盖章。
各盐铺的伙计和掌柜都知道运丰号七小姐来了,见她和静渊一同出行,都笑吟吟向他们打招呼,更夫郑老六坐在添锦堂外头喝着一壶茶,见到七七,知她是昨天坐在车里的小姐,站了起来,朝她微微一鞠躬,腰间挂着的铜锣咣哧一响。
细雨朦朦,仿佛在梦中。十六岁的孟至衡,走在这条她自小就听过无数遍的街上,看着那张张笑脸,听着声声问候,与人们寒暄笑语,像是在梦中演练过无数遍,空濛的熟悉。
这条街与她的一生,就这样实实在在有了联系。
“你家的香雪堂在前面,不去坐坐?”静渊问。
“哦,不了,不了……。”七七有些犹豫。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些冒失话,心里有些别扭,可她的眼睛却不自主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刘掌柜见到小姐,早就满脸堆笑跑过来:“七小姐!快进来喝口热茶!知道您要来,早沏上了碧螺春,你在家就爱喝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刘掌柜笑道:“飞少爷去接夫人时叮嘱我,天气冷,要我备好茶,等您逛累了好喝了解乏暖身!”罗飞是运丰号总掌柜罗秉忠的儿子,虽实为孟家下人,但孟家上下所有人对这罗氏父子均极是尊重,
七七心里暖暖的,盈盈笑着,只静渊在身旁,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热情,只道:“那多谢刘掌柜了!”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静渊,他却看着另一边,七七觉得他忽然有些冷淡,不免心里微微一沉,静渊觉察她又在看着他,便转头对她笑道:“你就去休息片刻,我正好去一趟税所。”
把伞交给刘掌柜拿着,也没有等她回答,缓步朝盐务稽核所走去。
“快,七小姐快请进来!”刘掌柜殷勤万分,七七只得跟着他进了香雪堂,一进屋便闻到淡淡的香烟,大堂里供着火神,所有的家具是清一色的紫檀,雕着莲花和飞翔的鹤,恰是父亲喜欢的样子,低调精致,却不失大气。
雨渐渐停了,静渊却不见回来。七七喝着茶,随便和刘掌柜聊了几句,却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刘……刘掌柜!不好了!牛……。”
刘掌柜皱眉道:“牛怎么了?”
小二抹抹头上的汗:“牛疯了!要踢人。”
“怎么回事?”
“穿鼻环的时候就出事了,把卢发宽踢了好几个跟头,踹着头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只癞皮小黄牛吧?”刘掌柜问。
“就是呢!最倔的那只!”
“真是的!”刘掌柜起身欲走,见七七端着茶杯,满脸好奇地样子,便道:“七小姐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七七很想看看那只牛,起身笑道:“咱家灶上的牛吗?有那么凶吗?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别!”刘掌柜摇手道,“灶上又热又闷,外头那牛又在发疯,把您伤着了怎么办?我可不敢闯祸!”
“不会不会!我就远远看看!”七七连连恳求。
刘掌柜拗她不过,只好带了她去。
盐灶在平桥码头西面的小山崖上,老远就听到牛的嘶叫和男人嚷嚷的声音,
一只小牛正焦躁地在栅栏里撞来撞去,三两个壮汉小心翼翼围在四周,因盐灶里温度高,男人们大多光着膀子,下身只裹了些布条,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满男性气味的地方停留,目光触及眼前这些男人裸露皮肤上的汗迹和光芒,不由得满脸通红。
那只小小的黄牛,甩着蹄子,东闯西踹,眼睛血红,充满倔强与愤怒,似一心只想伤人。刘掌柜在一旁叫道:“快!药酒呢!怎么还不给它喷药酒?”
“喷了!不管用!这小家伙野得很!”一个壮汉应道,他手里摩挲着一根麻绳,胳膊上是道道伤痕,另一个汉子捏着一个尖尖的铁环,手上满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脚上踩着硬硬一疙瘩,低头一看,原来还是一个铁环,她把它捡起来,左看右看,心想:“可怜的小牛,会有多痛啊。”问刘掌柜:“为什么非得给它穿鼻环呢?”
“搅卤水的磨得要牛拉,穿了鼻环牛才听话,不敢跟人较劲。”刘掌柜道,额头上起了汗,见到七七手上的铁环,笑道:“七小姐您呐,唉,也不怕脏!您这样的千金小姐……”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阵大叫,那黄牛冲破栅栏,正直直朝自己方向奔来,他情急下忙把七七朝另身边一推,大叫道:“套绳!用套绳拴住它”
一个壮汉奔来,手上甩着麻绳圈,套了几次没有套住,小黄牛在刘掌柜肚子上一撞,只撞得他痛得缩成一团。七七只吓得脸色苍白,竟挪动不了步子,但见一团黄影朝自己扑面而来,左肩“砰”地一响,一时胸口发闷,剧痛难当,歪身坐在地上,黄牛红了眼,扬起前蹄朝她踏去,她闭上眼睛,情急下将手中铁环一击,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声,黄牛脖子上被套上了麻绳,那追来的壮汉在一旁死命拽着,牛的前蹄扬起却慢慢放下,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手背,七七睁开眼睛,手上、自己的新袄子上满是血迹和尘土,而她手中的铁环,扎进了小黄牛脸部的皮肤里,鲜血喷溅而出。
七七浑身发抖,左肩疼痛难当,一手粘稠的鲜血,把袖子都湿透了,看着壮汉将小牛用力拽远,她呆呆地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身旁蹲下来,是静渊。
七七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扬着满是鲜血的手:“我,我,我刚才……”一哽咽,眼泪流了下来。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如此用力,他的脸有些苍白,声音里有丝颤抖,他说:“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
七七靠在他温暖的怀中,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那么有力,有一瞬间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罗飞。
而他,在他的心中却突然升起了一丝恐惧,这恐惧的力量很大,让他无法想象,让他浑身发冷,让他想哭又想笑,让他疯狂。他恐惧地看清楚自己的内心,可怕的是这颗心,也许将与怀中的这个小女子,从此刻,同生共死。
(修改版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不会全部上传,请谅解。慢慢登上来,是希望大家看到,我没有放下,也不打算太监的哦。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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