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进来,方晓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他见方晓脸上神色严肃,想必在和人谈的事情很重要。他没有上前去,只走到门边的小桌子上先坐下。抬头瞧瞧,陈奶奶正坐在柜台里打瞌睡呢……林方晓那一桌坐了三个人。两位长者都背对着他,他只靠背影,能认出其中一位穿着店里的白褂子戴着围裙的是陈伯,另一位衣着考究,辨不出模样。
小店里飘着沉郁的肉香味。
想着这么多年来,不知道他们哥儿几个一起在这儿消耗了多少肉、消耗了多少酒……子桓转了下头,看着窗外。浅蓝色的铁桥、美术馆暗红色的围墙和金色的琉璃瓦,在雾中默默的立着。他正出神,忽听的陈奶奶叫他,忙答应一声过去。
坐在林方晓对面的陈伯看到走过去的子桓,笑了笑,说:“老唐,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不如咱俩换个地儿聊聊?我前儿得了一特好的壶,想给你显摆显摆。”
唐锦生哈哈一笑,说:“还显摆?你不怕我给你顺走?”
陈伯也笑,笑声爽朗,点着唐锦生,说:“我还真就不怕你……当年我倒是很怕荣耀,荣耀是看上了什么绝不客气。方晓你还记得吗?你爸爸带你来我家,看上了我那个紫砂壶,非要拿他的那个换,我说不换,他说这么着吧,我一壶加一儿子,换你这个!”
方晓笑着摇头。
陈伯继续说:“打量我们家只有一丫头,稀罕他这个捣蛋鬼呢!”
唐锦生哈哈大笑,说:“荣耀就这点儿好,率性。”说着伸手拍了下方晓的肩膀,“方晓,论性情、论忍耐,你要强过你父亲。”言语中有赞许之意。也带着对林荣耀的尊重。
方晓没吭声。
“走吧,你还啰嗦。”陈伯看到方晓的样子,提醒唐锦生。
唐锦生会意,看看时间,说:“老陈,咱也改日吧。我还得去医院看我那宝贝女儿。”
“窈窈怎么样了?”陈伯问。
“恢复的还不错,终于能老实几日了。”唐锦生说。他说着看了方晓一眼,却没有说的更详细。似乎有回避之意。
林方晓一直没有在唐锦生面前提恩窈受伤的事情。对唐锦生来说,女儿受伤是非常难过的;而这事的前因后果,则是更令他痛心的。他知道唐锦生最近很忙,除了工作,皇甫峻的身后事,作为师父,唐锦生出面处理了。这其中滋味,即便不曾参与其中,也不难体会。
“那要她好好儿养着,我回头去看看她……”陈伯说。
“你是长辈,哪儿有让你去看她的道理啊,等她好了,咱们两家子一起吃饭……还有,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了,回头跟着着急,可不得了。我先走。”唐锦生说着站起来。特地过去跟陈奶奶道别。陈奶奶心情很好的说过几天要去锦一加姑娘的婚宴呢,还问小唐你家丫头什么时候结婚怎么老没信儿?
唐锦生笑着说您老人家这下可把我问着了,就是她要什么时候结婚我一定最先来跟您老说。
林方晓转头想找郑子桓,子桓却不见踪影。
唐锦生跟陈奶奶道了别就要走,他只好跟陈伯一起送唐锦生出了店门。
唐锦生的车子等在外面,方晓过去替他开了车门。
“唐叔,多保重。”他说。
唐锦生点头微笑,对着陈伯,说:“改日喝茶。”
陈伯笑微微的,挥手,看着车子隐在浓雾中,说:“这一‘改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时间喽——我看这老儿的折腾劲儿,都替他觉得辛苦——还说他的丫头好不容易老实几日,他还不是一样,这些年就算是生病,我看他也没停了工作。”
方晓点头。
有微风吹来,树梢上凝集的雾水大滴的往下落,掉在额头上,方晓抹了一下,说:“谢谢您,陈伯。”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别扭,又很是难为情。
陈伯看他,倒笑出来,说:“你正经要谢的,不是我,是刚刚走了的这位才对。不是他,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干瞪眼呢。偏偏你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有,嘴上也不爱说。”
方晓沉默。
“方晓,有些话,陈伯这些日子想说,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两人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陈伯站定了,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方晓一根。两人把烟点了。屋檐滴着水,雾大的像蒙蒙小雨。
方晓默默的吸烟。
“你比我和你爸爸当年都更有胆量,机会也更好。我们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爸爸泉下有知,也该安慰。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爸爸的事情,耿耿于怀。”陈伯侧脸吐了口烟。
一团烟雾中,方晓看不太清楚陈伯的脸色。但他提到父亲,他心里一阵锐痛。很久没有跟人谈起父亲。就连跟母亲也只是偶尔触及,便马上转开话题。
“我也是。老唐也是。”陈伯慢慢的说。
方晓手指夹着烟,不动。
“这些话,老唐是永远不会拿到桌面上说的。但你要知道,一旦你有事,该去找谁、能去找谁。我想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是你的唐叔叔。”陈伯弹了一下烟灰,“我们都知道你要做的事,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我们老了,也只能给你做后盾。那还得是你不嫌弃我们老朽。这条路只有越走越艰难,从私心来讲,我希望你收手。”
“陈伯……”方晓低声。
“我说的是私心。我看着你长大的,几乎待你跟我的儿子一样。我了解你,走到这一步,你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我也都看到。所以老唐有句话说的我也很赞同。”
“唐叔怎么说?”
“方晓身上有我们没有泯灭的良知。”陈伯将手上的烟蒂掐灭,“他这话你觉得言过其实?我觉得并没有。谈庆临走前见过我,他只说若是有机会,还是想把你上调,时间久了,他担心你在这里,像你爸爸那样,得不着个好结果。我跟他说工作上的事情,你们组织上自有安排,但据我对你的了解,就算是给你调令了,你也不会去。”
“是。”林方晓点头。
“方晓,眼下的局面,你已经搅动了浑水,千年王八都醒了,你再想从这浑水里摘巴清楚自己,也不容易。咱们说难听点儿,没有什么事情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也就是说,没有既当了BZ,又有牌坊可立的好事儿,对不对?我这个比喻可能很不恰当。不过你既然下决心做这场大事,我想所有的后果你已经想清楚。那就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我也还就不信那个邪,这世上始终是邪不压正。况且我也还就不信,天下乌鸦就真的一般黑。”陈伯拍了拍手,搭在方晓肩上,“改天一起去拜祭你爸爸,告诉他,他老小子没有扳动的石头,终于给你踢到海里了——我先进去,老太太在喊我了;刚刚她竟然叫小郑去帮忙搬猪头……哈哈哈……”陈伯笑着转身推门进了店。
方晓却没有笑。
手里的烟已经燃烧殆尽。
陈伯的话本来应该让他痛苦难过,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
今天他是计划外的提早到了陈记。没想到的是,唐锦生跟陈伯在喝酒。不知道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但两人都没喝醉,桌上的白酒瓶子只下去了一小半——而陈伯跟唐叔凑到一处,一人没一瓶白酒是不会停的;这也是他们这班老朋友打从几十年前还都是小伙子的时候就这样的习惯,多年来不曾改变,包括他父亲。
见到他,两人都有点儿意外。
他看着两位叔伯,好像看到了父亲……
林方晓终于在父亲去世之后,第一次想到他,内心能够平静。
身后门响,他回头,看到子桓出来——子桓额上有汗珠,想到刚刚陈伯说的话,他莞尔,问道:“被抓壮丁?”
子桓手里拿着毛巾,正在仔细的擦,听他问,便答:“陈奶奶说我现在越来越不济了,搬个猪头拎个牛腿竟然就不停的出汗,连她老人家都不如……还说我现在老在办公室呆着呆的快呆傻了,迟早脑满肠肥变猪头。”
方晓哈哈笑。
子桓把毛巾搭在肩上,整理着袖子,看方晓。方晓笑的声大,可声音很干。
“刚刚走的那位是谁?”他问。他几次只见到背影,有种莫名的感觉。
方晓慢吞吞的说:“你刚刚去探望的那位,是他的女儿。”
郑子桓手停了一下,扣好了钮子,“难怪。”
“难怪什么?”方晓靠在门边上。
难怪,只看背影,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方晓见子桓沉默,又问:“怎么样?”
子桓手握成拳,“晓儿,你要相信,哥们儿带着Lucky,陪着爹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过,也会过的很好。”
方晓半天没吭声,好一会儿,“嗤”了一声,说:“这话,好像是我说过的吧?”
“我说真的。”
“我没说你说假的。”方晓抱了手臂,“不觉得遗憾?”
“觉得。”子桓说。
“然后呢?”
“没有然后。”子桓看着雾中缓慢行驶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有一件事,我没问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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