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头上的伤口过了好几天颜色才变淡,从绯红色的牙印变成了淡红色。偶尔不小心碰着了,会有细小的疼痛渐渐蔓延开,仿佛是她的牙齿咬进去的那一瞬间,不依不饶,带着痛和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特意把那一圈牙印给她看,说:“怎么这样牙尖嘴利……”
重年不搭理他,只望了一眼。然而,心下却也疑惑,仿佛想不起来是她咬的。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那么野蛮,会用牙齿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那么深的印记。
他却偏要来闹她:“你是不是属狗的?这么喜欢咬人。”
她还是不理他,低头看书,侧影沉静,仿佛是一株兀自悄悄盛开的睡莲,静静地卧在重重青盖之上,湖光山色都静了下来。他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喃喃说:“我来看看你的牙齿是什么做的……”伸手就扣住她的下巴。这一下打扰到了重年看书,她恨恨地拿书去拍他的手。他却已经吻了下来。他的唇灼热,缠绵婉转,仿佛是浓烈的黑色巧克力,吻到哪里就融化到哪里。那么柔软,可是却有那么大的力气,仿佛无孔不入,辗转吮吸,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她透不过气来,他的吻总是那么霸道,没完没了地攻城掠地,仿佛怎么也不够,只觉得要不够……恨不得能把她揉碎了化在自己的嘴里,他深深地吞噬……书终于从她手里掉了下去,咚一声滚到了地上。她呜呜叫着,伸手拍打他。他不甘不愿地放开她,“不就是一本书,掉了就掉了……”她瞪着他,一双眼睛又圆又大,还是不说话。他终于顺她的意帮她拾起书来。
是一本半旧的《边城》,大约是经常翻看,书页边缘都磨损起了毛。他说:“哟,你还看沈从文啊!”
重年听他那语气就知道不会有好话,可是一时没忍住,愤愤不平地说:“看沈从文怎么了?你把书给我。”
他却打开书装模作样地翻了起了,“这么矫情的书,也就是沈从文才写得出来,你还天天捧在手里当成个什么似的。”
“哪里矫情了?”重年气不过。她打中学时就喜欢沈从文的文字,从来都觉得朴素深沉,哪里像他说的那样,简直闭着眼睛瞎说。
“他还不够矫情啊,在茶峒的小山城,有一小溪,有一个老人,有一个女孩子叫翠翠,翠翠划船唱山歌……”
重年听不下去,伸手去他手里夺书。他眼明手快,很轻易地就挡开了她的手,可是一张嘴就是停不下来:“这是小说,还有他的那本散文,全中国就找不出第二本这样的,一口一个‘三三’,回了一趟湖南,情书撂成了堆,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非得写出来要全世界都知道。最早追人家张兆和的时候,甚至还肉麻地说——”她瞪着他,已经意料到他要说什么,果不其然,他怪声怪气地接着念:“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他终于停了下来。重年忍无可忍:“沈家谦,你把书给我。”
他看她气鼓鼓的,一张脸益发像饱满的苹果,掐一下仿佛就有水流了出来,不由自主伸手摸了一下:“难道我说的不是?”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同样姓沈,他碍着你了?你就只会冷嘲热讽,要是不喜欢,你干嘛看,看了还记得这么清楚!”她振振有词,趁他不注意,终于一把从他手里夺来了书。
他觉得好笑:“长到多大了也还一样……”
被他这样胡说八道,一通闹,重年的书是看不下去了,起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就躺下来睡觉。迷迷糊糊中又被熟悉的气息笼罩,一双手也游走在她的身上。她有气无力地喊:“沈家谦……”
“唔——”
她渐渐清醒了过来,觉得不对劲,这几天他仿佛疯了一样,安分了一个多月,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起初他总是哄她,一直哄,也愿意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引逗她,可是也仅仅如此。他从来不会由着她,无论她怎么闪躲,他不得逞了就不会罢休。然而连着几天,她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了,扭头躲着他的亲吻,半天才红着脸涨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你昨天才……我今天要睡觉……”
他理直气壮:“你成天就想着睡觉,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结果,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他叫醒了,她才知道又上了当。沈家谦忙着掀她的被子,说要去香山。
她赖在床上不想动,只咕哝:“去香山干什么?”
“睡觉之前不是跟你说好了的,什么记性啊!”
重年哪里还有印象,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时间,更是觉得他有毛病,说:“我不去,你又发什么疯,半夜去什么香山……”
他摆脸色:“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样言而无信,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起来,我们马上去香山,去迟了还有什么意思。”
最后她还是被他逼着换了衣服,睡衣都是他脱下来的,几乎是半胁迫地同他上了车。她没有睡好,面容慵懒,哈欠连连地歪在座椅上,望着他说:“这么早,到了香山,估计天都没亮,到底去干什么……”
凌晨的街道异常空旷,车子在马路上疾驰,路灯一闪而过,滟滟的流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洇着一点红,仿佛是沾着露水初初绽开的花蕊。她原本睡眼惺忪,可是此时那双眼睛仿佛异常明亮,浮着碎碎的流光,微微的,像是潋滟的湖水,一点一点晕开。他心里一荡,一双手仿佛被水打湿了,滑腻腻的,不听使唤,车子猛然打了个滑,差点撞上了旁边车道上的一辆车,耳边还听到她的叫声:“沈家谦,你在干什么?”
沈家谦回过神来,他开的是部越野车,还是她选的。刚刚在车库的时候,他一时兴起,问她开哪一台车。她半睁着眼,一脸恍惚,看都没看,随手就指了这台,其实在公路上倒是觉得累赘了。他重打方向盘,把车子拐回本来的车道上头。
这样一闹,重年吓了一跳,瞌睡去了一大半,忍不住念叨:“你怎么开车的,是不是还没睡醒啊,我都说了大半夜的去什么香山,你就是不听……”
他面上搁不住:“我不会开,那你来开车,就是要吓一吓你,不吓一吓你到了香山又睡得跟头猪一样,要人喊半天。”
她倒是信了,气得瞪着他,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他从车前镜里瞥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不信你自己去照镜子。”
她立即懂了他这又是拐着弯在骂她,于是一点也不含蓄:“你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沈家谦哈哈大笑。
到了香山才凌晨五点多,还是初春,天亮得晚,黑蒙蒙的一片。沈家谦带了手电筒,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从一个偏僻的入口进去。早前下过几场大雪,山林残雪浅浅,笼着淡白色的月光,明媚妖娆,山中空气甘冽清新,似有暗香浮动。重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她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香山是来过几回,可是凌晨爬山却是头一遭,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番好的光景,又想到等会儿太阳出来了,香山日出不知会不会真如渲染中的那么美。心里一动,突然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欢喜地问他:“沈家谦,我们是不是要去看日出?”
他看她一眼,却没好气:“你爬这么慢,还指望看什么日出,看日落才差不多。”
她突然挣开他的手,一蹬一跳的。凌晨山上气温低,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围巾,像是只笨重的小企鹅,可是却又像是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可爱娇俏,几步就跑到他前头去了。山上的湿气也重,其实石阶上都是湿湿的,还很滑。他担心她滑倒,喊住她:“你跑什么跑,等会儿半路上没力气了,别指望我背你上去。”
“我才不要你背!沈家谦,我们来比赛,看谁先爬到山顶。”
她的声音含着笑,在空旷幽寂的山林中格外响亮,似有回声,慢慢荡了回来。他觉得好笑,走路都慢吞吞的,还比得过谁,也不回答她。她自顾自地说:“谁输了谁就是乌龟……”
结果重年赢了,因为只有一只手电筒,在沈家谦手里,他若是走到前头去了,她在他身后就看不见路了。她也不觉得胜之不武,得意地叫:“乌龟,乌龟……”
他瞪她:“那你就是只母乌龟!”
他们来得早,等了一会儿,山的那一头,终于有霞光掠过长空,琦云万里,仿佛是一幅五彩镶金织锦缎,慢慢铺展开来,霞光满天,华美而璀璨。因为天气冷,早起看日出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周围,可是还是有阵阵欢呼声传来。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不说话,仰着头看那一轮渐渐浮起的红日。满天满地仿佛都是彩霞,满天满地仿佛都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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