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重症监护期的病人要转院是困难的,尤其还是颅脑重伤后未醒过来的病人。沈家谦找来了一架商务专机,大约是哪位商贾贵胄的私人飞机,机舱内空间很大,布置得富丽堂皇,休息室娱乐室一应俱全,几乎全套的医护人员和监护仪器随行。重年其实并没有想到他说的回家还包括父亲的转院。她当时整个头脑都成了一团空白,沉陷在难以言说的情绪里,只听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觉得难过,千言万语到最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又一时稀里糊涂地在酒吧一口气喝了两杯烈酒,彻底醉糊涂了,失去意识之前,眼睛里最后闪现的是满屋迷离灯光下沈家谦似近而远晃动的那张脸,仿佛是很多年以前,她和郑铭在家品轩吃饭头一回遇见他,他神色淡然地朝她点了点头,儒雅内敛,带着淡漠的孤傲。
那一刻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她从来就不懂他,也不懂他的孤单。
到了北京后,父亲再一次被安顿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住的医院是沈家谦定下的,重年只听双年说,这里有全国最好的神经外科。大概是醉酒的后遗症,重年从早上起来就神思混沌,下了飞机到了医院大半天也还没回过神来,呆头呆脑,只晓得“嗯”“哦”几声,彻头彻尾成了个没主意的。于是办住院手续跟医生谈话安排治疗等等统统是双年和沈家谦拿的主意,她只是在一旁干杵着。
走出医生办公室室,迎面却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妈妈——”重年彻底被震醒了。伴着声音,沈奈奈已经飞奔而至,一头撞进她怀里。重年被他冲过来的力道带得朝后趔趄了几下,才稳稳地搂住了他。沈奈奈蹭的一下搂住她的脖子爬到她胸前来了,后头还传来沈老太太一迭声的叮嘱:“慢一点,妈妈又跑不了,摔倒了可怎么办……”
沈奈奈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仰起头来又喊:“妈妈!”
重年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声答应:“嗳嗳……”伸手摸摸他跑得红扑扑的的脸蛋,“奈奈在家有没有听奶奶的话?”
沈奈奈顿时鼓起圆圆的眼珠子望着她,万分不乐意:“妈妈!”
重年哪里不晓得,只是一时说习惯了,于是马上改口:“好好,奈奈听话,奈奈最听话了!”
沈奈奈这才满意了,趴在她身上,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开去,落在她身侧的人身上,又扬起下巴来了一句老话:“沈家谦,你干嘛?”
沈家谦本来是同送出来的一行医生在交谈,那几位老专家教授从医几十年,向来德高望重,这回这么客气,多多少少还是因了沈老太太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刚刚远远地瞧见沈老太太走过来了,都立即迎了上去。沈家谦便被落下了,于是才抬眼正儿八经地去瞧奔过来的沈奈奈。沈奈奈这雷都打不动的老声气与扬起下巴来的神色,又再一次让他的脸色沉了沉:“沈奈奈,我那书房的书你搬回书架了没有?”
一向并不怕他的沈奈奈难得的不做声,只是瞪着大眼睛,不甘愿地看着他。
沈家谦说:“你瞧瞧哪个跟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就晓得腻在妈妈怀里,跟个软骨头一样,也不怕人瞧见了丢脸!”
这回沈奈奈安静不下去了,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沈家谦,要你管,我就要我妈妈抱!”
沈奈奈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就是要和沈家谦对着来。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赖在重年身上不肯下去了,非得要她抱着去重症监护室看姥爷。
比起其他的小孩子,沈奈奈其实并不大黏妈妈。自从晓得在地上爬开始,就会自己找乐子。给他一个玩具,他坐在地上也能闷头闷脑拨弄半天,不过尽不干好事——不是把手里的东西拆得七零八落就是摔坏砸坏。那段时间他的破坏力毁坏性惊人,带着好奇,看见了什么就就要抓在手里。沈家谦有好几只手机都被他摔坏了,有一段时间,他只要听见铃声响起,就咿呀着看着他。沈家谦素来嫌他烦,起初当然是不理他,可是被烦得不得了,又总是一把抄起手机扔给他——不给,他会一直吵闹不罢休,那时他还只会几个简单的音节,可是一声“妈妈”叫得既响亮又满含哭音,重年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听见他喊叫,总要护着他。大约是那时候开始,沈奈奈就开始跟沈家谦对着来了,可是他又喜欢跟着沈家谦,只要他在家,总是在他身边打转。桂姐笑着说是父子天性,奈奈想要亲近爸爸。重年在一旁跟着看了几回,只是默然不做声。
沈奈奈那时候连走路都歪歪扭扭,却一门心思闷头闷脑跟在沈家谦身后。沈家谦去楼上,他就跟在他的脚后,双手趴在楼梯上,一级楼梯一级楼梯慢慢登上去,就算爬得满头大汗,他也不要人抱。沈家谦更不会回头抱他上去,至多也就是放慢脚步,隔着几级阶梯,居高临下地望望他,偶尔还会皱眉嫌他没用,连几级楼梯都走不上去。沈奈奈还只会咿呀咿呀不大会说话的时候,只是干瞪着一双大眼睛扬起下巴来望着他。等到会说话了,也可以不在楼梯上爬了,却是扶着楼梯栏杆扬起下巴来瞪着他,气喘吁吁地叫:“沈家谦!”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喊“沈家谦”这三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个总是嫌他吵嫌他烦,对他没有好脸色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沈家谦,可是他就是晓得了,还在会喊“妈妈”没多久,就会对着他喊“沈家谦”。重年起初头一回听见了,震了一下。桂姐也是吃惊,然后循循善诱教他要喊“爸爸”。可是两年下来,沈奈奈当着人前,还是没人听见他喊过一声“爸爸”,仍旧口口声声都是“沈家谦”,最后连沈家谦的父母都听惯了,由得他去叫了。沈老太太天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人家美国小孩从小到大还直呼爸爸名字呢,等再大一点,自然就晓得叫了。”在沈老太太的纵容与默许下,自然再也没人说这样不好。于是沈奈奈就叫着沈家谦,跟在他身后。沈家谦在书房,他就坐在他书桌前面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沈家谦在楼上视听室一呆好几个小时,他也在里头不出来,或者是在露台花园跟他一起干坐着。桂姐去给他们送喝的送吃的下来后,总会有意无意和重年说几句他们在干什么。重年只要知道奈奈好好的也就不会去看。
后来,沈家谦不在家的时候,沈奈奈也喜欢一个人坐在他书桌前面的地上玩耍,不会缠着人,只是只要重年在家,隔一会儿就会大喊一声:“妈妈!”重年进去看看他,他又闷头闷脑地玩自己手里的东西了。桂姐从前是在那里铺了一块毯子,后来索性把整个书房都铺上长毛地毯了,说免得奈奈滑到。沈家谦的书房清一色明式实木家具,横靠两面墙直伸向天花板的桃木书柜,靠窗则是宽敞而收拾得整洁的大叶紫檀木书桌,后头一张紫檀雕花大椅,为了舒适,铺上了锦缎垫子,一旁是紫檀博古架,上头陈列各式收藏品与古董瓶瓶罐罐,脚下是古柚木地板,擦得铮亮光滑。一间书房古意盎然,人走进去都是木香书香。这样满屋子铺上长绒波斯地毯,自然是洋不洋中不中,一点儿都不搭调。沈家谦自然在回来看见坐在地毯上的沈奈奈后皱了一下眉头,连沈奈奈那句素来万分忤逆的话:“沈家谦,你回来干嘛?”他也懒得搭理了。
大约是不敢忤逆桂姐的意愿,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地毯终于是铺下去了,和沈奈奈一起在他的书房呆下去了。
双年和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因为医生说可以穿无菌服进去探望,姜母便一定要进去看看。这一进去,她便在床边站定了,起初是沉默,后来渐渐絮絮叨叨了起来,没有什么主题,只是想起来了什么就说什么,仿佛病床上的那个男人还是好好的,只是跑了一趟车回来,不洗澡就躺床上去了。
重年只抱着奈奈站在玻璃墙另一面,沈奈奈隔着玻璃朝小姨与姥姥不停地挥手招呼。没过一会儿,双年与母亲一起出来了。姜母素来很少见到奈奈,上一回还是中秋节,重年带他回去,这时不由得从重年手里接过来,把他抱在怀里,脸上终于有了笑。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在外面吃了饭,重年要带母亲回去,姜母却不肯,一定要再回到医院。重年劝了半天也没用。这回沈家谦安排了一间私人重症监护室,家属可以在病房外的玻璃隔间内守护病人。最后双年说:“那我和妈一起去看一晚吧,明天就要手术了。”重年何尝不想去,可是怀里还缠着一个,而明天手术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一场漫长的战役,不是一天两天就完了。
沈家谦说:“那里没有床,就一张沙发,两个人肯定不行,我叫人弄张床进去,你们晚上也休息下,爸手术后更需要照顾。”
这是实情。一席话,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只有沈奈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自懵懵懂懂地说:“姥爷睡着了,奶奶说姥爷累了,要睡觉,是不是妈妈?”
重年说:“是,姥爷在睡觉,等他睡好了就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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