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轩寿是在手术后一个礼拜醒过来的,那时姜母正守在他旁边,按照医生的叮嘱,在治疗和检查的空隙,有事没事捡着话和他说——当然,床上的那个男人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她不需要他答话,很多个寻常的日子,他从外面跑车回来了,她也是这样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话题不是绕着一双女儿转,就是东家长李家短,说来说去无非是对面家里添了小孩,隔壁家里乡下的亲戚送来了一只土鸡……她说她的话,他吃他的饭。而现在,她絮絮叨叨的也还是那些。然而她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在听的。
重年接到电话时,正是下午茶过后的工作时间,整间办公室里只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和纸页的翻动声。她在走廊外接完电话,急匆匆跑回来的脚步声惊动得大半的同事都从格子间里抬头朝她看过去。她犹未发觉,直冲到自己的小格子间内,匆匆收拾了桌面,关了电脑,拿起包包就走。半路上被海燕拉住了胳膊,才说了一声:“我爸醒了,我要去医院看看,你待会儿帮我请个假。”她不喜欢“特殊照顾”,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财务经理正在总监办公室里头,等他们谈完还不知道要多久。
海燕连忙说:“那你赶紧去吧,还惦记着请什么假啊!”
出得公司写字楼,正赶上了下午出租车交接班时间,她一时打不到车,正在犹豫是不是去坐地铁,电话又响了。按下接听键的那一瞬间,她才留意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顿时怔在那里,视线怔怔地定格在那个万分熟悉可是又仿若很久不见的陌生的名字上头——只是三个字,可是却仿佛比三年还遥远。
事隔多年,自从当年她沉默地挂断冲到洗手间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后,谁也不知道,他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即使有时候有事,也是打家里的电话,或是打给桂姐。只要他想,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再也不打她的电话。
沈家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微微低哑暗沉的嗓音仍旧带着一点不耐烦,仿佛当中那么久的空白并不存在,她的停顿与沉默也并不存在,他径自说:“你怎么半天才接电话?你等一下,我去接你。”
重年说:“不用了,我去搭地铁吧。”
他顿了一下,她补了一句:“你过来还要时间,我自己去吧。”
他又顿了一下,才说:“我已经在路上了,要不了多久,你先等一下。”
挂断电话没多久,她果然远远地看见沈家谦的车子从外侧车道拐入写字楼广场前的专用车道,一路朝她驶过来。这几年他大概也换过几台车,可是仍旧是黑压压的车身,在上班的时候,永远还是开这样一部中规中矩的黑色奔驰。她看着永远都不变的黑色汽车行驶在熟悉的圆弧车道上,绕着广场中央的喷泉行驶而来,离她越来越近。那时候他送她上班的时候,她最忌讳他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他最终却也不管她,毫无顾忌,仍旧大摇大摆地开进来,停在喷泉正前方,对着写字楼大门口。这时候也还是一样,车子终于缓缓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视线所及处,正前方的喷泉还在潺潺流淌,晶莹的水珠一线一线逶迤而下,那透明的水光一直映到车前玻璃上。冬天的太阳收得早,此时已经渐渐西落,天边一轮橙色的斜阳低低悬挂,喷泉后头高高耸立的灰色建筑映在橙色的夕阳里,冷硬的玻璃帷幕上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余温,带着微微刺眼的暖意。
副驾驶座的车门已经打开,他见她还没有走过来,又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去,接过她手里包包,朝后扬了扬下巴:“上车。”他不等她,话说完,就把她的包扔在了后座,重又坐进了驾驶座。
重年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终于跟在他身后上车。
沈家谦发动引擎,一直到车子驶离写字楼前的广场,远远的把那幢写字楼与喷泉抛在身后看不见,他才看了她几眼,郑重地说:“你别担心,我来之前已经和医院那边通过电话了,爸刚醒来记忆有点糊涂,说话行动不是很利索,这些也是伤了脑子后最常见的状况,慢慢养养总会好过来。”
他说的这些,重年其实还不清楚。母亲在电话里,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爸醒了。”可是那句和着哽咽的话也带着庆幸、欢喜和感恩,她头脑一热,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只想赶过去看看,哪里顾得那么多。现在想想,脑伤病人初醒过来,行动语言有障碍也是正常的,她从双年那里也探听到了不少后遗症,一早有底,所以并不惊讶,只是带着庆幸回答:“我知道,人能醒过来就好了,其他的慢慢来吧,总不能一下子好彻底。”
沈家谦看着车子正前方的马路,还没到下班高峰期,环线上一眼看过去,却也是密密匝匝一溜儿的车子,只是交通还算通畅,没有堵塞。他右打方向盘,趁着一个空档,熟练地切换到右边的车道,一踩油门超越了从上环线后一直堵在他前面不疾不徐行驶的那台银色奥迪。他没有看她,视线仍旧看着前方的,一边开车,一边突然问起:“你刚刚在那里发呆想什么?”
重年怔了一下,偏头去看他。他仿佛担心她没听懂,又补充:“就是上车那会儿。”
重年突然问:“沈家谦,你这车子是什么时候换的?”
他大概有点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岔到这里来,可是看了看她,还是回答:“年初吧,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问。”
“你什么时候对我的车子有兴趣了?”他显然并不相信,瞟了她一眼,“这车子有什么好看的?还要你呆看半天?”
“是不好看,黑沉沉的,刚刚那台银色的车看上去要舒服多了。”
沈家谦被噎了一下,看了一眼后视镜,冷哼一声:“你晓得什么,要那么花里胡哨干什么,都跟沈奈奈手里的玩具一样!车子最主要是性能好,外观大气稳重……”
“那台银色的车子也挺大气稳重的……”
“那你去坐他车上,照那速度,等到吃晚饭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医院!”沈家谦恼羞成怒,说完这句话,就直直地看着车子前方,眼看是再也不想搭理她。
重年有点好笑,可是又不敢真叫他看见笑出来,于是借故看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偏过头来看他,试探着问:“沈家谦,你生气了?”
沈家谦觉得万般不是滋味,又莫名其妙,她就是有办法叫他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不生气,闷气也都是因为她。仿佛他只要一跟她说话,就变得和沈奈奈一样幼稚可笑,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索性满不在乎地说:“我生气干什么?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重年绷不住,笑出来了。
到了医院,因为心里有底,重年见到父亲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两个字:“重——年——”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只是有一种迟来的夹着心酸的莫大欢喜,涨得满满的,填满了整颗心。而双年向来比她要乐观镇定,一边拿棉球蘸水擦拭父亲因为长久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边说:“爸,你别急,慢慢说,我们有时间,以后一天说一点,慢慢来……”连母亲也在一旁说:“你刚刚醒来,有什么话明天慢慢再说……”
姜轩寿刚刚醒过来,精神并不好,做了一堆检查,最后又昏昏欲睡了。最后还是姜母留下来看守,说明天还要上班,把他们都打发走了。重年知道说服不了母亲,自从上次手术后,她仿佛就定在了医院,怎么说都不肯离开一会儿。她只是担心长久下来母亲的身体吃不消。走出病房后,便和双年商量以后每天轮流留一个人下来过夜给母亲帮帮手,也让她晚上能够好好睡睡觉。
双年就说:“只怕妈不肯,要自己看着。”
沈家谦说:“这几天在监护室有护士照料,应该没什么事,过几天转到了病房,就给爸找一个护工吧,这样妈就轻松点。”
重年知道父亲现在什么都不能自己料理,母亲也没那么大力气,有些事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找个男护工是必须的,不由得看着沈家谦:“那也得找个合适的吧,我听说现在的护工可不好找……”
“没那么难,明天我去医院问问。”
“姐夫,护工还是留给我找吧,我在医院里也看见过几个挺好的。”双年笑嘻嘻地看着他,“再说你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啊!”
沈家谦被她逗笑了:“你不是天天都来看爸吗?我和你姐哪儿赶得上你这个姜医生,那些专业术语还是你解释给我们听的。”
双年白了他一眼:“那算什么,那可是我爸爸!这次真要谢谢你,多亏你给爸找来的医生。”说到这里,正正经经给沈家谦鞠了躬,“姐夫,谢谢你!”
沈家谦也跟着正正经经地说:“双年,你这样就见外了啊,那是咱爸,我做什么都是该做的。”
双年嘻嘻哈哈:“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是我爸爸的女儿,谢谢你也是应该的,要不就是不孝了。”
“要谢我也轮不到你啊,这不是还有你姐吗?”
一旁沉默的重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双年看着他们笑了笑,可是也没被他的一句轻飘飘的话给难住,又是一席竹筒倒豆子似的话:“那不一样的,我姐当然要谢谢你,可是她谢的肯定和我不一样,我就鞠个躬,说声谢谢就完了,至于我姐,那就随便你了,你想要她怎么谢就怎么谢。”说完,朝他们挥了挥手,“我先走了,姐,姐夫,拜拜!”
重年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她的背影朝着医院大门口一路跑过去。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哪里放心,在她身后大喊:“双年,你回来和我们一起走,现在太晚了……”双年回头对她笑了笑,长长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弧度从背后绕到胸前,一张脸上还是笑,可是她的脚步仍然没有停下:“姐,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的。”
重年看着她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转过去,然后是她在夜色里一路朝前奔跑的背影,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双年这样高兴,这样快乐,她还有什么不懂的,连她也替她高兴了起来,只是还是忍不住心底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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