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年再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那句话,而这次又是为什么哭,也许一切都只是她在朦朦胧胧间的幻想,或者是半梦半醒之间真真切切的梦魇。到了早上,梦醒了,泪也干了。她摸着干涩酸胀的眼睛,有一刻不知身在何处,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
没有拉拢的窗帘缝隙透进一点亮光,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清晨的日光,借着这一点点亮光,眼前昏沉朦胧的一切渐渐显现出轮廓,慢慢凝聚成一幅久远的画面,往事在散落的轮廓影子里跳跃,一点一点与面前的画面重合。
重年拿开从背后伸过来横在她腰间的一只手,起身坐在床头看着入目所及的一切,如果记忆也有颜色,那么就像这间大而空荡的屋子一样,永远只是静默的黑白。
要下床的时候,她才发现她被子下的腿也被压住了,沈家谦睡觉向来霸道,从来都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的床位,总是大半个身子横过来,其实和沈奈奈一样。然而,奈奈到底是小小一团,手小腿短,无论睡着了怎样骄横,最多也只能像八爪鱼似的赖在她怀里。而沈家谦比他不知道大了几个,一只腿横过来压在她的大腿上,他的腿又长又重,几乎单单一条腿就困住了她。她抽了几下抽不出来腿,越来越急着离开,索性伸手去挪开。他却侧身又伸过来一条腿,声音含糊不清地咕哝:“别动……”
重年听见他的声音越发用力要掰开他的腿。沈家谦睡意正浓,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身畔的动静,闭着眼睛又不耐烦地呵斥:“动来动去干什么!”下意识伸手朝旁边的枕头探去。
重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闷气,回头抓起自己那只枕头就狠狠朝他扔去。
沈家谦到底被她闹得睡不下去了,伸手拨开落在脸上的枕头,睁开眼睛望着她。大概是甫醒来不甚清醒,昏暗中,他的眼神并不凌厉,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定定地看过来,倒像是发怔。过了半晌,重年才反应过来他目光的焦点,顿时一股热气又直冲上来,一把抓起一只枕头又朝他扔去。
这回沈家谦偏了一下头躲过去了,枕头落到了地上。
“我根本就没碰过她,你不要一直跟我闹!”他终于还是动气了,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她。
重年怔了一下,不是诧异,而是匪夷所思。她想说她不在乎,可是话到嘴边说出口的却是:“沈家谦,这重要吗?你以为你没碰过她你做的统统就是对的?你就有理由为所欲为?”她不想说这些话,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凭什么打奈奈?就因为你是他父亲?可是你关心过他一天没有?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就会打他……”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她那么在乎他落在奈奈身上的巴掌声,那重重的巴掌声刻进了她的心里,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那“啪啪”的响声和奈奈的哭声。
沈家谦静静等她停下来,才问:“那什么是重要的?”
重年突然泄气了,就像那只落在地上的枕头一样——他只会当理所当然。她掀开被子下床,顾不得身上未着寸缕,她还要去医院看父亲,也要去看奈奈,没有时间留给她来为此刻狼狈难堪的场面做一个不那么难堪的收场。可是脚落地的瞬间,满身毫无遮挡猛然涌来的冷空气还是令她顿了一下,她随手在地上捡起一件衬衣裹住自己,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换衣服。
重年先去医院看了父亲,晚上才去接奈奈。沈奈奈挨了一顿打并没有老实多少,看见她,扬起下巴一脸的不满意:“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来?”转脸看见随后进来的沈家谦,马上闭紧嘴巴,偏过头去。
沈老太太看在眼里,自然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好脸色,哪里肯让他随随便便就把奈奈带回去,不仅又是一通骂,还当着一家人的面硬是要逼他担保以后再也不碰奈奈一下。
沈家谦不和自己的母亲硬碰硬,只说:“妈,我的孩子我知道怎么教育。”
沈老太太立即讽刺了一句:“你还知道是你的孩子?”
沈奈奈屁股上的伤其实已经消了肿,只有淡淡的紫红色的印子和着褐色的药膏。晚上重年查看的时候,摸了摸,问他痛不痛,他也摇头,满脸不在乎。可是等她关了床头灯,小心翼翼地调整好他的睡姿,把他抱在怀里时,却听见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稚气的执拗,在她耳边说:“妈妈,我讨厌沈家谦。”
重年心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否要告诉他沈家谦打他是应该的,可是连她都讨厌他那重重的巴掌,她又如何说服孩子。她只是伸手摸着奈奈的脸,想要抚平他心里的伤害。过了很久,她又不舍地喃喃说:“奈奈,你以后要听话。”
沈奈奈没有说话,他已经趴在她身上睡着了。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无论有了天大的事,躺在床上也能够马上睡着。重年感受着他贴在她颈项间清浅温热的呼吸,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一处,一颗心也飘到了很远很远不知名的某一处。
沈奈奈一夜酣睡,早上起来又是活蹦乱跳,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来回找自己的忽然记起来的一本图画书,累得桂姐跟在他后面也爬了几趟楼梯。最后还是沈家谦从三楼视听室拿下来一本书,在餐桌上扔给他,说:“自己的书都丢得找不到,还怎么读书?”
沈奈奈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不是扭过头就是视若无睹,这时候也照样不看他,反倒说:“妈妈,我要喝粥。”重年喂他喝粥,可是一碗粥没喝完,沈奈奈也没憋住,拿起拿本图画书,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这天是星期一,按照寻常,沈家谦该送他去学校。而沈家谦早已放下咖啡杯在一旁等着。沈奈奈牛脾气上来了,哪里有那么容易不计前嫌,吃完早餐,就赖着重年:“妈妈,去学校!”
重年当然不肯他再受一点点委屈,最终只得变成了沈家谦开车,她跟车送奈奈去学校。沈家谦又顺理成章地在奈奈下车进了校门后,送她去公司上班,仍旧在写字楼前的广场上停车。
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厚厚的云层里透出一点淡白的太阳光,雪后初晴,早晨薄薄的暖阳照下来,一切宛如被洗洁后的新生,白得虚幻而迷茫,在冬日凛冽清新的空气下绵延无边。
重年没有立即下车,看着车前玻璃,昨天晚上盘旋在她脑海里很久都没有成行的一个念头终于渐渐冒了出来。
“沈家谦,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我求你把奈奈给我……只要你愿意,你很快还会有其他孩子,我求你把奈奈给我……”她想了一夜,到头来也只晓得重复这一句。
“你休想。”沈家谦知道她迟早会说出来,昨天早上他看着她裹着他的衬衫离开时,就知道他又一次把事情弄砸了。可是他没有办法,这一刻真正到来了,他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那我也要试一试。”重年推开车门下车。
沈家和第二天就赶了回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重年打了一通越洋长途电话给自己的叔叔,没有任何遮掩和躲藏,在例行的问候过后,不带任何情绪地平铺直叙:“叔叔,我和沈家谦要分开了。”
姜轩涛回来得少,心思大半都在自己的事业上,在其他事情上又有着男人粗心大意的通病,这几年寥寥几回相聚只忙着合家欢乐,满屋笑语晏晏,是一点苗头也没有瞧出来的。听到重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脑子转了一转,多年商场浮沉养成的敏锐思维令他极快地明白“分开”为何意,不免大为震惊,怒气也紧跟着涌上来,开口斥责:“胡闹!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连家都不要了!是不是家谦在外面胡来闹出了什么事?你先别急,我找他去!”
“不是,他没有做什么。”重年顿了一下,等他冷静下来,才抓紧早已紧贴着耳朵的手机,缓缓说出来下面的话,“他没有错,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我们只是过不下去了。”
也许是姜轩涛从这句判断不出是平静还是绝望的简单陈述里听出来了什么,他没有再急着追问原因,也没有由着脾气怒斥。短暂的沉默过后,像大多数长辈对待婚姻既传统又保守的态度那样,他很快开始温和地劝慰她:“你先别难过,又不是缺吃少穿,日子哪儿有什么一定过不过的下去的,只看你们想不想过。再说要分开也不急在现在这一会儿,你们分开奈奈怎么办?还有你爸妈,你爸现在还在医院里,你叫他怎么受得了?分开简单,分开后你怎么办?”
重年何尝不知道这些横亘在眼前的现实,就是这张世俗生活的网密密匝匝地把她笼在了下面,她带着壳住在里面,不管外面风吹雨打,还是晴天无云,埋着头静默无声就是一天。然而,现在她的那张包裹在身上的壳却不知不觉腐烂在了长久的岁月里面,轻轻一碰就碎成了一片片的粉末,然后化为一地冰凉的齑粉。
这样的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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