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轩涛自认为弄不懂这些年轻男女分分合合的心思,这要比任何公司经营战略都要复杂难解,于是第一时间让妻子回来面对。
沈家和其实下了飞机最先见的人是沈家谦,她一个电话把自己的弟弟叫到了机场等候,可是见到了他却面无表情,直到坐进了汽车都一言不发。
黄昏的机场高速公路上车流如梭,驾驶座边的车窗降下了一条缝,冷风从细小的缝隙里灌进来,呼呼的响声刮在耳边,伴着路两侧急速刷过的行道树,枯干零落的枝桠也随风摆动,像风吹动竹林,竹叶翻飞舞动的声音。
沈家谦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越来越紧,突然一个急转弯,汽车岔进右边的应急车道,车身在急速刹车时震动了一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嘎吱声,渐渐归于静止。
“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沈家和抓住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泛白,终于不再静默。
沈家谦双手仍旧扶在汽车方向盘上,漠然地看着车前玻璃,对刚刚的事故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初你非要结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她不适合你,她这性子太冷淡了,恨不得推十下才动一下。你偏偏又不争气弄出那些混蛋事情出来,她心里能没有疙瘩吗?我瞧她结婚的时候就没有多情愿……你看看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哪里有一点儿把你放在心上,我都看不下去了……”
“姐,我先送你去妈那儿吧。”沈家谦重又发动汽车引擎,趁着空档,缓缓拐入左边的车道。
“你跟她怎么说的?你答应她了没有?”沈家和没被他岔过话题,又问起了眼下最焦虑关心的事,“奈奈呢?奈奈怎么办?”
“我凭什么随她!她要走就一个人走!”沈家谦恼怒了起来。
“你跟我横有什么用?你要真肯放她走还拖到现在。你要是肯离婚还不容易,奈奈我也带走,总比跟着你们这样不冷不热的好,免得还要瞧你脸色,动不动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气朝他身上撒,下起手来不分轻重,你当打在他身上他不痛!我不想奈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你和重年一年到头都难得说几句好话,他长大后回忆童年会是什么样?相敬如宾冷冷淡淡毫无交集的父母?他现在是小,过几年未尝就瞧不明白了。那时候他又会怎么想他的家?我要他在一个幸福的家里快快乐乐长大,你们不能给他,我也要给他……”沈家和说到伤心处,心里一酸,声音就哽咽了起来。
沈家谦最怕女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总和烦躁厌烦脱不了关系,然而唯独身边几个女人的眼泪,除了烦躁,心里某个地方也会狠狠揪扯起来,却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如同身边那一帮从小玩到的大发小多年前拿他开心说的那样——泥沾上了水就成了一滩稀泥,软得一塌糊涂。他减慢了车速,把纸巾盒递了过去,口气到底也软了下来:“姐,你要是难过,就回到姐夫身边吧,奈奈你也先带过去让他跟你住一段时间吧,我的事我知道怎么办。”
沈家和怔了一下,一迭声说:“那你怎么办?你和重年怎么办?我跟你说,离婚容易,离婚后你再想回去就难了,她那性子,看着闷声不响,心里主意肯定比谁都大,要不然就不做,做了就比谁都狠,十头骡子也拉不回来,你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沈家谦只是看着车前的路况,不做声。
沈家和到底是认识重年的,还看进了她的心里。
同一时间,在医院的病房外,重年对双年重复了一句话:“我和沈家谦要分开了。”
双年同样是震惊,而她的震惊又和姜轩涛不一样。
双年虽然去年才回来,医院和学校两边跑,工作忙碌得有时连睡觉都是奢侈,平日里姐妹两人也多在周末有时间才相聚,在重年有心的掩饰下,并不知道她和沈家谦早已是同一屋檐下长期分居的状态。可是作为妹妹,双年并没有那么迟钝,对从小到大躺在一张床上长大的姐姐还是比谁都了解的。她是看着重年嫁人的,一早就敏感地察觉姐姐姐夫之间的相处并不像大多数夫妻那样,连新婚都不见得有多和美亲密。都说亲姐妹连心,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姐姐在这场婚姻里竖起了一道墙,不仅所有人连同她这个妹妹都被挡在外面,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是被隔在了墙外。
双年比谁都知道重年心里的自卑怯懦,那时候连春节来上学顺便带点家乡食物去叔叔家拜年,她都那么为难拘束。双年永远记得每回紧紧拉住她的手走在通往那栋花园别墅私家路上沉默的姐姐,还有她坐在那精致典雅客厅里的拘束不自然,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脸上空洞而茫然。双年也知道那里是不属于她们的另一个世界,可是她跟重年不同,她没有自卑难堪,很轻松地就接受了,她觉得自己也拥有一个世界,也可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以为重年也会慢慢接受,毕竟她嫁给了沈家谦,而那是实实在在的结合。
双年一直以为重年的那堵墙会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姐姐总有一天会融入进去。所以重年不肯多提自己的婚姻,总是一味遮掩粉饰太平,双年也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不令姐姐为难,因为夫妻间的事到底旁人难以说清。可是双年对姐姐婚姻的期望,毕竟带着少女的乐观想望,她没有想到,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的是一座城,而不是一堵墙。
双年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姐,你想好了吗?”
重年说:“双年,如果人身上长了一个瘤,是不管它不理它任它扩散到全身所有的细胞,腐烂在血肉里,最后连血肉也一起死去,还是不管痛不痛,一刀下去先割掉这颗嵌进肉里的瘤?”
“并不是所有长在身上的瘤都要割去,有的吃药可以治好,有的会自己消失,有的也不用管,需要手术割掉的都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的。”
“可是双年,我这颗恐怕是肿瘤,而且已经到了末期。”
重年踏出了这一步,如同沈家和所说的,是下定了决心的,而且一旦做了,只想快刀斩乱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优柔寡断喜欢做缩头乌龟的人,只要能够躲得了一时,就希望最好能够躲得一世——从前那么多年她也那样不声不响,看不出喜乐走过来了。可是真正卸掉枷锁和桎梏,下定了决心,又有一种孤绝的执拗,比谁都坚决。她知道前面艰难险阻重重,可是只有走过去了,才会有一片新的天地。不论那片天地是大是小,是不是会让她失望难过,是不是以后她都要生活在失去的悲伤中,她都要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还没老得彻底失去声音和所有的愿望之前,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在沈家和家里,还是多年前那精致典雅的客厅,她仍旧坐在大大的白色长沙发上,当年的拘束不自然也没有随着时光烟消云散消失殆尽。她仍然低着头,只是再一次平铺直叙了一遍她的话:“他没有错,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我们只是过不下去了。”
沈家和沉默,对这样一句似乎客观公正的陈述总结,不怨不恨,不偏不倚,淡淡地抹去所有对错与悲喜,仿佛可以一笔抹去当中所有的岁月,她一时无言以对。不远处视线所及的敞开门的偏厅里,特地被她接来的沈奈奈在玩那架十九世纪欧洲老古董三角钢琴,因为不会弹琴,只是胡乱在琴键上瞎按,根本没有任何曲调,可是钢琴音色极好,这样从奈奈手下乱弹出来的咚咚咚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像叮叮咚咚的小小舞曲,带着孩童的欢乐活泼。
“那奈奈呢?”沈家和透过前面一格一格的博古架的缝隙,看着偏厅的方向,“他还不满三岁,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
像是应验她的话,沈奈奈突然扬声叫唤:“妈妈——”
重年大声答应:“妈妈在这儿。”
不成调的琴声又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欢快而温暖。
重年在奈奈的琴声里,明明知道是奢望,也要说下去:“我要奈奈跟着我,我会照顾好他,你们随时可以看他,他也可以两边住,只要他快乐。”
沈家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做母亲,然而很久之前却已经有了母亲的体会。都说长姐如母,她对小自己十来岁的弟弟,感情并不比母亲少。而对于沈奈奈,更是心尖尖里的一团肉,从他出生就没有一天不挂在心上,又怎么会不明白一个母亲的心。可是她也有私心,她说:“重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重年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不可能,即便是徒劳,她也要努力争取。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无力酸涩找一个地方安放,也许是安慰自己不得不放弃的苦楚,也许是说服自己放手前的最后一搏——可是这些统统都是无力的,她安慰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只有放弃的痛是巨大而猛烈的,是从身上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血肉,此后永远都不会有新生来弥补替代,永生永世那一块缺失都不会完整。
“重年,你们也并不是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奈奈是可以在你们身边快快乐乐长大的。”沈家和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知道家谦这些年叫你受了委屈,他就是个闷葫芦,有什么都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但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当年他在这里说要娶你的时候,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叫他进去,他都跪下来求我了。他从小就骄傲,从来不肯低头,挨了那么多回打,也还是一身硬骨头。可是那一回他跪在我面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爱你,十五岁的时候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可是他一直记得你,后来又遇见你,你在他的车子里唱歌给他听,他一直都记得。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一年他不肯和曲曲结婚的真正原因,我们是把他逼走了,可是幸好他后来终于还是又遇见了你。”
沈家和说出这一番话是低下了头的,为了自己的弟弟,她愿意低下头来卑微地乞求。她只觉得苦涩,这么多年的事情三言两语说出来,当中那么多的情意,语言永远也说不尽。爱是这世间最大的圆满,永生永世都不会遗忘。
“重年,没有人会比他更爱你,他还像个孩子,只是不懂如何去爱,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教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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