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又下起雪来,整个天地是晦暗的白,茫茫的一片。沈家谦起得早,站在阳台上吸了一枝烟,进去睡房时,床上一边的被子仍旧笼成一团,她的头埋在枕头里,只微微露出乌黑的头发。
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她到底也没有听他的把水喝掉,最后仿佛是力气用尽了,迷迷糊糊就那样睡下了。
他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了下去,隔夜的冷水,冰凉地在胃里翻搅,倒是冲淡了嘴里的烟味。他觉得清醒了一点,于是站在床边喊了一声:“重年。”
她没有答应,他说:“起来吃了早饭再睡。”
还是没有回应,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终于走开了。
其实,重年并没有听见,他起来时,她的确醒过来一会儿,听着他的脚步声穿梭来去,洗漱更衣,后来渐渐地又睡着了。
再次睁开惺忪的睡眼时,桂姐站在床边,手还搭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能睡?喊了好几声都不醒,又推又叫的,倒是像家谦小时候,每次都要人叫半天……”
重年也不知道怎么真有这么能睡,有点窘迫。桂姐兀自往下说:“家谦他上班去了,老是睡着也不好,起来吃点东西吧。”动手就扶起了她。
重年于是起来去了盥洗间洗漱,在衣帽间换了衣服,出来时却见桂姐在整理床铺。她有点不自然,再一看床单被套都换过了,又诧异,昨天回家桂姐才换过的,怎么这么快又要换?而沈家谦素来仿佛是三天换一次的。
她没问,桂姐一面抹平床单四角,铺上床罩,一面却仿佛自言自语地念叨:“我见床单上都有血了,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到底流了多少血,楼梯口的地毯上也有,肯定是喝多了,这么不小心,喝杯水也能摔了杯子,扎了自己的脚……”
重年怔了一下,不作声。桂姐转过头来,叹口气,又笑道:“重年,家谦他昨天晚上闹得你没睡好吧?大半夜回来,还不叫人安生,你就该不要管他,睡你自己的,他就是犟脾气,早上我看他走路都不利索,说叫李医生过来给他看看,他还和我急,说这么点小事要什么医生,可是现在冬天,伤口长得慢,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怎么办?”说到后来已是忧心忡忡。
重年不忍心,只得说:“我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吧。”
桂姐这才似乎松了口气:“嗳,要的,你好好说说他,他毛病就是多,都是从小给惯出来的,你的话他总会听的。”
恐怕更是不会。重年笑,没有再往下说。
吃了早饭,她在客厅就打了沈家谦的电话,桂姐在不远处抹桌子。重年于是也不绕弯子,他一接起来,她就问:“你脚上的伤不要紧吧?”
他大概在工作中,她听到那边有文件翻动的声音,停了一下,突然传来一句低声的询问:“嘉阳的刘董到了?”似乎有人轻轻回答了一声。
重年还没反应过来,沈家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打电话就是这事?我现在有点事情,晚点再说吧。”眼见着又要挂电话了。
他一贯如此,重年却最恨他这样,他再如何把姿态摆得高高的,也不至于要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于是想也不想就把桂姐嘱咐的话脱口而出:“你晚上早点回来吧,已经叫了李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索性把电话挂了,当做完成了一桩任务。
也许是不想叫李医生空跑一趟,到底是沈家的老医生了,沈家谦在吃晚饭的时候回来了。
伤口在脚底心,大约有指甲盖大,又红又肿。李医生仔细地清洗了,除了少许玻璃渣,竟然还夹出了一根细细的玻璃刺出来。桂姐大呼惊险,又庆幸:“还是身边有个人好,现在到底是太太重要,一个电话就回来了,我们哪里管得了,说了也等于白说,由着他的性子,非得要那根刺长进肉里去不可。”
重年微笑,这一瞬间忽然想到了周曲,他身边从来都不缺人。
沈家谦却眉头一蹙:“这么点事,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重年和桂姐很识相地走开了。
因为脚伤,沈家谦倒是在家里歇了几天,呆在书房里的时候多。重年却因为医生的告诫,又连着在床上躺了几天,偶尔离开卧室出来走动走动,也会在桂姐的明示暗示下,进去书房给他送茶水咖啡。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或埋头对着文件电脑,或漫不经心望她一眼。她也总是放下杯子就走开去。
说不上是冷战,那也是要有足够的感情的,无论是当着桂姐的面还是私下里,他们有时也讲几句日常用语,总归是没有太多话讲。晚上他进去卧室的时候,重年多半已经睡下了。他大约被人伺候惯了,也不管她睡没睡着,总要叫她去给他拿睡衣。头一次的时候,重年连放在哪里都弄不清楚,在衣帽间很是耽搁了一会儿。然而,女人在这一方面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次数多了,倒也得心应手了,记得衣帽间哪层柜子哪一格放的大概是哪些衣物。
沈家谦重新去上班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忙碌,在家的时候少。倒是桂姐看不惯,一日在晚餐桌上念叨了几句。他却瞟了一眼重年,说:“你不知道,她喜欢清静,我要是天天围在她身边,没准她还嫌烦了。”
重年没有搭腔,他偏要加一句:“不信你自己问她去。”
桂姐难得冲他摆起了脸色,“问什么问,你还要找借口,你去问问天下哪个女人不想丈夫多在家陪陪她?”
沈家谦却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也许她就是特别的。”
重年握筷子的手顿了顿,也跟着笑:“不怪他,是他工作忙。”
沈家谦没有再说话,把碗里剩下的几口饭吃了,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他很晚才进卧室,重年已经睡着了,又被他叫醒去拿睡衣。她几乎是眯着眼摸进衣帽间的,拿了睡衣,送去浴室,回来倒在床上就又睡过去了。
可是,睡得好好的,又听见他在叫她,像是从前半夜打来电话,扰人清梦,声音低低的,断断续续总是在耳边不去。她只“嗯”“哦”了几声,蒙着被子不理,他渐渐也安静了下来。
只是接下来几天,他很少在家,回来时多数都是半夜了,还带着满身的酒气,总是要叫醒她去拿睡衣,颐指气使,仿佛她理所应当伺候他。她稍微慢一点,他就会沉下脸来:“你除了睡觉还会干什么?”
这样的话,重年多半不答腔,和一个醉得脑子不清醒的人去计较太多余。然而,他却并不容易罢休,洗了澡躺上床来,总会去掀她的被子,闹腾半天,非要她不能睡得安稳。
重年夜里素来睡意浓重,逼得没法子,嫌他吵,总是无意识地敷衍几句。有一次,终于被他闹得清醒了过来,留意听见他原来在讲一些从前的事。也许是沉湎于过去,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没有冷漠,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感情,只是缓缓地诉说,仿佛隔着长久的岁月悠悠传来。都说回忆往事恍如梦,她倒是没想到他也会是那种半夜睡不着,惦记怀念着过去的人。
他说,很多年前,有个女孩子在晚上唱歌给他听。末了,竟然还缠着她,喋喋不休地问:“你说她傻不傻?我就没见过那么傻的人……”
重年的头陷在枕头里,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只觉得好笑,像哄小孩子似的连声回答:“傻,傻,确实傻。”
“又傻又呆,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比她还傻的人……”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落在她的耳边。
这段时间的相安无事,睡在大床的两侧,翻身都不会碰到彼此的身体,还有今天晚上的他,几乎令她放松了警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双手也从后头搂住了她的腰。她脸上的笑终于僵住了,紧紧抓着怀里的枕头不放,颤着声音喊他:“沈家谦……”
“唔……”他含糊应了一声,呼吸渐渐变得萎乱,在她的耳侧脖子边纠缠不去,又热又痒。她怕得直发抖,不是没有经历过,到底不能忍一忍就过,那样的夜晚,噩梦一样,无边无际,可是有了头几回的经历,又不敢用力挣扎,缩在他身边,颤着声音又喊:“沈家谦……”只指望着他还没有醉糊涂,能够记得。
他含着她的耳垂,细细啃咬,隔了半天才问:“你刚刚要说什么?”
她整个脑子都被他熏得热烘烘的,倒是急中生智,说:“她唱的是哪一首歌?”
他似乎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低喃:“什么?”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顺理成章地又问了一遍:“就是那个很多年前晚上唱歌给你听的女孩,她唱的是什么歌?”
他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半天不做声,吻也停了下来,到底没有继续下去,大约是真的喝多了,一阵风一阵雨的。她放松了一点,仗着他被酒精麻痹了意识,有点神经兮兮地追着问:“她叫什么名字?”想了想,又换了一种问法,轻声诱哄:“沈家谦,那个很多年前唱歌给你听的傻女孩叫什么名字?”
隔了好一会儿,他却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你想骗我说出来……你想骗我说出来,我偏不说……我永远也不要说……”
果然是喝多了,她小心翼翼地转头望了一眼,他已经闭着眼睛睡过去了,一双手却仍旧搂在她的腰上。他身上又热,怀里的枕头也早就捂热了,这样靠着一会儿,她只觉得浑身燥热,难以入睡,试着把他的一只手拿开,他几乎又反射性地缠了上来。她没有法子,只好把被子掀开到胸下,可是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又记起来了,转头望了一眼,掖了掖那侧的被边,又把被子拉上来了。
第二天早上醒了,沈家谦的脸色也并不好,整个早上一句话都不说,仿佛和谁生气似的,气也是闷气,早餐都等不及吃,就喝了杯咖啡,连桂姐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都不回答,接过来外套就扬长而去。
桂姐忍不住笑了,对重年说:“他就是这个脾气,闷头闷脑的,长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
经过昨夜,重年也好笑:“谁又没招惹他。”
“幸好没招他惹他,他是活该要找别扭,别理他,让他去吧,过了就自己好了。”
这时,佣人送来了早餐,有热牛奶,鸡蛋,三明治,另还有特地吩咐为重年熬的燕窝粥。桂姐笑道:“我们吃早饭吧,他不吃算了,你多吃一点,把他的那一份也吃了吧。”竟然当真放了两块三明治在她的盘子里。
自从桂姐来了后,因为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重年的三餐原已经翻了一番,现在望着那多出来的三明治直忐忑,不由得怨起了沈家谦。
然而,也并没有好,连着好几天,沈家谦还是照样夜半回来的,只是身上少了酒气,经过那天,早餐是再也没吃过了,难得在家,总是生气的时候多。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弄得重年跟着吃了好几天他的那份三明治,终于撑得忍不住了。这天早上见他喝了咖啡,又站起来穿西服外套,偏偏桂姐又去厨房了,没人劝住他,她只得说:“你还是吃一点再走吧。”
沈家谦顿了一下,却说:“哪儿有时间?你不是早就说过我工作忙么,我还当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又在忙什么。”
她被噎得说不出来话了,自然是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也明白他大概是真的忙,因为已经到旧历年底了,春节假期之前总会有一阵忙。她是做财务的,深有体会,往年这时候,总是忙得团团转,除出工作,还有一些各种名目推脱不了的餐会,今年算得上是托他的“福”,闲了下来。以己度人,她突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前段时间总是满身酒气归来。
他见她不作声,加快速度扣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身就要走。重年惊得立即冲口而出:“你等一等。”想都不想,匆忙朝厨房走去。
他还在后头不耐烦地说:“磨磨蹭蹭干什么?我早上还有个会……”
到底还是等了,她把放有两块三明治外加燕窝粥的保鲜饭盒给他的时候,他倒是皱眉,隔着外头一层塑料包装袋也瞧出来了:“怎么这么多,那粥不是你的吗?”
重年硬着头皮说:“厨房里还有,这是桂姐给你预备的。”
他掀起眼皮子看她,目光突然深沉难测,隔着眼镜,似乎也能望见她的眼眸深处。她有点不自在,躲了过去,讪讪地说:“怎么还不走,你早上不是要开会吗?”
他像是也记起来了,终于还是接过了袋子,没说什么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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