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谦是在凌晨时分回来的,踏进家门,满屋黑暗。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晚归,即便是偶尔的工作闲暇无所事事,他也习惯等到夜色深沉灯火渐熄后归家。桂姐有时会给他留一盏灯,但很多时候,连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或者他回来过。
而今夜也不过是无数个昨夜中的一个。把沈家和送回家后,他回了一趟办公室,一直到秘书敲门走进去,怯怯地提醒他已经到晚饭时候了今晚没有邀约是否需要订餐。他回头看身后玻璃窗外深浓的夜色,落地灯的光照着,映出他的影子,仍旧衣冠整洁面容清俊,仿佛最好的年华从未逝去。
身后秘书的声音又怯怯传来:“沈先生,打扰了,如果没有吩咐,我先回家了,您如果没事也回家陪太太和孩子吃饭吧。”
跟他多年的老秘书一个休产假,一个因公出国,这是助理临时找来顶替的,所以她不懂规矩。
这个年轻的女孩无意中说出口的一句话,就是那样寻常的一句话,那一刻,他被重重击中,那几个字如同最尖利的审判,面前的玻璃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他的样子,让他看见了自己,那是他灵魂最清晰的写照,一刹那令他无所遁形,而书桌上他一个字一个字拟出的协议书就是他的审判书。
他仓惶回头,几乎是双手发颤收起桌面的文件,再也不能在那儿多呆一秒,狼狈不堪地逃离。
可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在停车场平静下来后,只是漫无目的地开车兜转在这偌大的城市,从这条路上行驶到那条路上,从这个方向到那个方向,从灯火璀璨到夜色寂寥。可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他没有开灯,在玄关顿了一下,借手机屏幕的背景灯光换了室内拖鞋,一步一步走上楼去。走廊的感应灯仍旧一盏一盏亮起,又一盏一盏熄灭。他像听得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咚咚咚地响起。在延绵不绝的回声里,人世如同漠漠无涯的荒野,里面满满的回忆像时明时暗永无止境的年月深渊,在灯光明灭之间流转,丝丝缕缕地缠上来围住他,又苦又长。
他没有回卧室,许多个同样的夜晚他走不进那间装满回忆的屋子,于是直朝三楼视听室走去。推开门的时候,荧幕亮光一闪,他怔了一下,在微弱的一线朦胧的光下,他仍旧一眼看见了斜倚在沙发前地毯上的身影。
“沈家谦,不要开灯。”
他顿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做声。只有荧幕亮光仍旧跳跃闪动,却也是无声的。
“沈家谦,你过来坐下好吗?”
他慢慢走过去,同她一样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沈家谦,你看这画面多好看,这条路被纷飞的落叶铺得金黄,走在这条路上是不是会想起来天长地久永生永世。可是秋天是一个恍惚的梦,满地的落叶是一首离别曲。”
他看着荧幕,是一部欧洲电影,此刻画面底色是陈旧的暗黄色,茂盛银杏夹道的路上是一个女人纤细的背影,戴着白色的花边圆帽,墨绿色的孔雀羽披肩,白色的长裙拂在铺得金黄的落叶上。
他说:“这是八大关栈道。”
重年终于停了下来。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又会不会恰好来到这里。她只是睡不着,然后走到这里,看一幕又一幕镜头画面流转,看故事里的喜怒哀乐,渐渐忘了时间的流逝。
可是她终于还是等到了他。
他们都不再说话,寂静的视听室里只有画面荧光闪动。电影到了尾声,屏幕便渐渐黑了下去。
在寂静的黑暗里,时间变得缓慢而悠长。
“沈家谦,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重年转过头,慢慢地松开手指,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丝绸飘飘洒洒散开。黑暗里看不清,只是一块随着她的手指抖动纷飞的布料。
沈家谦却震在那里,说不出来话。虽然隔得近,黑暗里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一团模糊的暗影轮廓,她的声音又幽幽地响起,空灵而飘渺,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直进入到人心最深最深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在医院等过你,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你,我等的也不是你。我的眼睑缝了七针,后来连疤都淡得看不见了。我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你,可是我又希望能够再见到你,哪怕只是一面。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那天晚上和那个人对我来说是一个梦,一个永不可企及的梦。后来,有了奈奈,我渐渐明白,我用青春做了一场梦,把所有的爱投射到自己朦朦胧胧的想望里,不管那天晚上那个人是谁。可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怔怔地听完这段话,然后慢慢地分解消化。他说过她矫情,也厌恶过她的沉默——其实她既不矫情也不沉默,只要她愿意说话,她总能把心打开给他看。他却直到这一刻才看清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也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苦涩漫天漫地涌上来,绵延不绝,如同他们所有的已经过去的时光。
“因为,我以为你忘了我。”
他为什么不跟她说?因为他以为她忘了他,假如她忘了他,他永远也不会叫她知道。可是当他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覆盖的帷幕被缓缓揭开,他也直到这一刻才看清自己的心——他遮遮掩掩了这么多年,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冷漠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索要……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计较她不爱他。然而,结果是把她越推越远。
重年说:“我怎么能够忘了你?我如何忘掉你?”
“那就不要忘,一直记得。”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几乎是乞求地喃喃说,“重年,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重新再走一遍。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我待你也不好,你总是不快乐,可是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年心里一酸,眼泪落到了他的手指上。
“可是,我累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一遍了。”她慢慢地说,“沈家谦,从前我以为的幸福就是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也许不需要有很多很多的爱,只要足够喜欢,喜欢到可以在一起。我们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路,每天早晨醒来可以看见他的脸,晚上他会回来吃我做的饭,他偶尔也会帮我洗碗。我们会说很多的话,他会跟我讲他的工作,他在做什么,他要去哪里,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在想什么……他都会跟我说,可是我嫁给了你……”
“这些我都可以做到……”沈家谦擦着她的眼泪,急切地说,“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好,我总是丢下你一个人在家……”
“是啊,你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生气,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我以为我少说话不烦你就不会惹你生气了,可是你还是生气……”
“我以后再也不生气,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再也不生你的气。重年,你相信我,那些我都可以给你,我也可以给你你要的幸福。”
重年看着他,如同多年前大雪纷飞的街头,她抬起头来看见的那张脸。她轻轻说:“我想回家。”
叶子离了树,再也不会回去。让我为你唱一首离别曲,当天快乐一生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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