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奈奈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因为沈老太太不放心,一直挨到除夕前一天才出院。重年一直守在医院看护他,自然到这时候也走不了,看他病瘦了,又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在想着法子做东西给他吃。
除夕那天,沈家照例是大家庭聚餐,沈家谦二伯一家都过来吃年夜饭。重年抱着奈奈在客厅帮忙包饺子。可是沈奈奈哪儿是老实坐得住的人,眼巴巴地瞧大哥二哥不时冲到院子里抓着一团雪跑进跑出,硬是闹着要出去玩,不要大哥二哥送到手里的雪球,要自己抓。他身体还没好彻底,重年哪里肯放他到外面雪地里去疯玩,沈老太太更是放下饺子皮,把他抱到自己身上哄。而贾真真瞧苗头不对,已经板着脸扬声喊院子外面的哥哥弟弟也进来屋子里陪三弟玩。
最后还是沈家谦从父亲的书房出来说:“男孩子哪儿有那么娇弱,一点小病好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身体是跑出来的,你们越是当个病秧子养着,越发娇得跟那贾宝玉一样几个板子就挨不得!”
“沈家谦,你还想打我?”沈奈奈怒目而视。
“你还想要板子?是在怪鸡毛掸子轻了,从小我们没给你准备一块铁板?”沈老太太没好气。
贾真真笑嘻嘻地说:“二哥说的也是个道理,再说现在男孩子都野着,家博气头上是逮着什么拿什么打,别说板子,皮带都抽过……”
范敏咳嗽一声。贾真真原本是好心给人打圆场,这下瞧瞧婆婆的脸色,又瞧瞧其他人,终于后知后觉话说得有那么点不着调,连忙冲着沈奈奈讨好地一笑:“奈奈,三婶是在帮你,不是在叫你爸爸打你……”
“沈家谦就是沈家谦!”沈奈奈像顺口溜似的叫。
茶几边上围着包饺子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重年听惯了这句话,也好笑。
沈家谦趁着母亲脸色好,从他怀里抱起沈奈奈,拎起一件羽绒衣给他套上,就去了外头院子里。
沈奈奈跑进跑出了好几圈,又活蹦乱跳,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捧着几枝梅花冲进来,到了重年跟前停住脚步,仰起头来兴奋地说:“妈妈,梅花给你!”
重年看着举到自己胸前的几枝嫩黄的素心折枝腊梅,一瞬间感动得说不出来话。
“妈妈,好不好看?”沈奈奈问。
“好看好看,妈妈喜欢。”重年捧起花。
“那我再去折!沈家谦说这是素心腊梅,院子里还有馨口腊梅,我去给你折来!”沈奈奈吧嗒吧嗒又跑出去了。
结果沈奈奈不止给她一个人折梅花了,屋子里每个女人都送了一枝,还挨个拜年,当然红包也挨个收了。
沈老太太去书房找出了一只白釉梅瓶给重年,满脸喜色地说送给她插奈奈折来的腊梅。范敏一瞧就说:“大嫂,这只瓶子好,是宋瓷吧,现在外头恐怕难得找到这样好的老瓶子了。”
那只梅瓶胎质细腻,釉色圆润而光洁,最难得的是釉面上细碎的刻花,远看只是素白的缠枝花纹。重年拿在手里,近处仔细看了半晌,才分辨出来那团花纹一面是梅花和青竹,而且花纹中间还有一行小小的淡白色的刻字:“青梅竹马。”另一面刻的是并蒂莲花纹,小小的刻字是:“同心偕老。”
贾真真探头过来跟着瞧了半天,也念了出来:“青梅竹马,同心偕老。这瓶子彩头真好,二嫂,今天过年,你就收下吧。”
重年捧着瓶子,左右为难,收下那意思她再明白不过,而不收又不是,一时踯躅在那儿。
“我去把花插上,你们先吃饭。”沈家谦从她手里接过瓶子,连同茶几上的腊梅一起拿着去了楼上卧室。
重年这一顿年夜饭吃得心不在焉,结果却是不知不觉吃多了。饭后,照例是打牌守夜,她也照例被拉上了桌子陪沈老太太和范敏,然后仍旧心不在焉,又根本仍旧不怎么会打,自然输得一塌糊涂。贾真真倒是难得手气好,清一色自摸轮着来,赢得喜不自禁,一直嚷着要打下去捞回这几年的本。
进来看牌的沈家博笑骂她不懂事,可也笑吟吟地帮她瞧牌。沈家谦站在重年身后,瞧了一圈下来,不断喝问:“你怎么打这张?”又说:“该碰了,你在想什么?”后来忍不住了,索性搬了只椅子坐在她身后直接代她接牌打牌,口里还说,“我来我来,你这样打下去,到明天也和不了。”
贾真真哇哇叫:“二哥,你每回都这样,我好容易赢一回,你还要来凑热闹,要是害我手气变差了,我就把二嫂那只瓶子拿走了!”
“好好打牌,别胡说八道,不是还有我吗?”沈家博拿她这只嘴没办法,白了她一眼。
重年坐在牌桌位子上,却完完全全成了甩手掌柜,连牌也看得七零八落。沈家谦手快,脑子转得也快,自然也是熟极而流,往往她还没有瞧出门道,他的牌早已打了出去,一只手又擦着她的肩膀收了回去。一个回合下来,就见他的一只手来来回回,她如坐针毡。他突然双手擦着她的肩放倒牌,连声说:“和了和了,给钱给钱!”
重年再也坐不下去了,腾地站起来,却一下子撞在了他探过来的头上,后脑勺擦着他的下巴。沈家谦连人带椅朝后仰了一下,撑着桌子才稳住了身体,然后站起来摸着她的头揉了两下,问她:“撞痛了没?”。
重年面红耳赤地说:“你打吧,我去看看奈奈。”低着头就从他身侧走过去,身后却还听得见贾真真的打趣声:“二哥,你这是双喜临门了!”
沈奈奈却不知道和哥哥弟弟疯玩到哪儿去了,吃完晚饭后沈家伟说带他们放烟花,他们就一窝蜂冲出去了。重年想起来从坐下打牌就没见过奈奈,再一看时间都九点多了,顿时满屋找了起来,可是偏偏楼下几间屋子又都不见人。她站在外面廊下,朝院子里头望了望,没有听见声响,进得屋里,倒是正好碰见桂姐从楼上下来,一问才知道奈奈去沈家和那边了。
桂姐说:“你在医院照顾了奈奈一个多星期也累了,今天晚上就让他跟家和一起吧,你不打牌就好好睡一觉吧。”
重年心乱如麻,牌室是不想再进去的,可是回卧室睡觉又觉得也不行,于是赖着在偏厅和桂姐一起看电视,却没有想到不到半个钟头他们的麻将就散场了。桂姐看见沈家谦走进来,关了电视,说:“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们这段时间也没睡好,早点睡吧。”
卧室的床头柜上放着那只白釉梅瓶,几枝素心腊梅清淡的香气氤氲在床头空气里。重年走进去后,怔怔站了半晌。
“我跟你说过了没有,那几株梅树是我小时候栽的。”沈家谦在她身后轻声说。
“嗯,我记得。”
他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却从身后抱住了她。
在情动最激烈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又狠狠地咬在他肩头上,半天不松口。
他抱紧她说:“重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你还说,你又算计我!”她仰起头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他,“是你跟奈奈说我不要他的?你给我的协议书明明只是那天才有效,你为什么要假惺惺地给我?”
沈家谦怔楞了一会儿,却忍不住笑了:“你个傻女人……”
“我是傻,所以你总是算计我……”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是睡过头了。重年探身摸到手机一看都十点多了,又鸵鸟地躲进被子里不肯出来。
沈家谦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故意闹她:“你再不起来,他们更会多想,这会儿准在想你肚子里该有奈奈的弟弟妹妹了……”
重年面红耳赤地抓起一只枕头朝他扔过去。他早有准备,偏了一下头,枕头擦着他的肩落到了身后的床头柜上,铛铛响。他们同时记起来了花瓶,两双眼睛看过去。
沈家谦隔得近,探身拿起枕头,扶起倒下的花瓶。重年挪过去,看着那么好的瓶子,不由得懊恼了起来,不放心地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
“没事,这瓶子要是连这一下都经不住,留着也没用。”沈家谦探头过来瞧了瞧,和她头挨头,可是态度迥异,满脸不在乎。
重年白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到手里瓶子上的时候,却忽然楞了一下。她随手把瓶子搁下,又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有点莫名,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又那么专注,一双眼睛里也只有他,他渐渐地把持不住,低头就要吻她。
“沈家谦,别动……”重年终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头发里拨弄起来。
他起初不晓得她在干什么,可是一下又一下后,也反应了过来,顿时心脏被狠狠揪扯了一下,又酸涩又欢喜。她停下来后,他瞧她跪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手指间的几根白头发,不由得满不在乎地说:“拔完了就扔了吧,没事,就是少了几根头发。”
其实重年并没有拔完,从前没有留意,原来他已经有白头发了,在浓密乌黑的头发里随手拨弄几下就找得到一根白头发。她心里难过——他才三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意气风发壮志绸缪的盛年,却已经有了白头发。天之骄子又为何白头。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的眼泪反倒落了下来。
“你个傻女人,不就是几根白头发吗?你哭什么?人家诗经里头还有句话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总是要老的,头发总是要白的。”
这时,门口咚咚地传来奈奈的声音:“妈妈……你起来没有?妈妈……”
沈家谦擦着她的泪说:“长到多大了也一样矫情!别哭了,都三十岁的人了,这么大还哭,也不怕奈奈看见害臊!”
“谁说我三十了?我还不满三十!”
“好好好,你还是年轻小姑娘……”
他披上睡袍,走到门口去给奈奈开门。
沈奈奈板着小小的圆脸,睁着又黑又大的圆眼睛瞪着他:“沈家谦,你来干嘛?我要我妈妈,我妈妈呢?”
沈家谦头痛:“沈奈奈,你一大早在这儿吵什么?”
重年坐在床上,听着门口他和奈奈的说话声,而床头柜上梅瓶里的梅花静静开放,仿佛还是那一年他们新婚后的头一个大年初一,也是这间卧室里,那天早上梅瓶里也有几枝梅花,嫩黄细碎的小花瓣,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
她在这一刻终于彻底释然。
诚然过去是永远也不能擦掉的印记。每个人都是从过去走过来的,然而未来在前方,路在脚下。
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虽然生死离别这样大,虽然有过那么多的伤痛失望,虽然未来怎样谁也不知道。然而,在有生之年,终于遇见了你,我仍然要跟你说好,牵着你的手啊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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