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经是上午了,客厅里头大约有客人,重年梳洗后走下楼来,已经可以听得见里头的谈笑声。她越发忐忑气馁,想着头一次就睡到现在,不由顿了一下。沈家谦催她:“都晚了,还磨蹭什么?”
桂姐在门口,看见他们了,笑着迎上来。免不了相互拜年,道声“新年好”。重年有点唏嘘,一年一年就这样过了。
“家谦,还有重年……”桂姐似乎还有话说,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他们,“曲曲一家人来了,给太太拜年。”
重年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曲曲”是谁。而沈家谦直接变了脸色,拉着还在发懵的她就走进去。
里头坐了不少人,重年并没有到处看,只是垂着头。因为有长辈在,沈家谦带着她喊人,周太太神色冷淡,只点了点头,周曲的父亲对他们笑了笑。周曲仍旧微笑,十分礼貌:“沈太太,新年好!”
重年也笑,只是有点不自然:“周小姐,你也一样,过年好。”
而后是周曲身边的人,沈家谦倒是非常熟稔地唤了一声:“周顾,什么时候回来的?”
“事情一办完,早几天就回了。”
重年手足无措,只是机械式地对着他微笑。她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或许记得,或许是真的忘了,因为上次那措手不及匆匆地一面,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笑。这次也一样,他望着她,眼底微蕴着笑意。
转过身的时候,她忽然心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了啊,碧海年年,年年碧海,她都要想一想才知道到底是多少年,她也很少想起那个夜晚,可是她却总是记得。
因为大年初一都赶着拜年,周氏夫妇只坐了一会儿,便带着一双儿女告辞离开,赶上沈家谦的父亲还另外有客人在书房,沈老太太亲自送他们出去。沈家谦却坐着没有起身,重年想了想,还是跟着他母亲出去了。
外头又下起雪了,地面滑,走到在院子里头的时候,沈老太太趔趄了一下,周曲一把搀扶住了她。
沈老太太稳住身体后,哀声叹气:“老了,老了,几步路都走不好了。”
“谁说的?”周曲一双大眼忽闪,纷纷细雪中一张脸莹白如玉,连同声音都清脆得悦耳:“妈,您还年轻着呢,谁说老了,就该出去走一走……”
沈老太太笑得弥勒佛似的,口气不无宠溺:“还是曲曲会哄我开心。”
重年走在她们身后,只是茫然发怔,模糊听见似乎有人喊她:“重年——”很轻的声音,她疑惑着也许是幻觉,视线内却突然多了一双脚。
她顿了一下。
他迟疑着说:“是你吗?”
原来他记得。
原来他也记得。
她说不出来话,只是脚底虚浮,仿佛一脚踏空,找不到路,隔了一会儿,才稳住脚步,勉强挤出一句话:“周……周先生,那次谢谢你。”
周顾笑:“那么点事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你不会到了现在还想给我住院费吧?”
重年也跟着笑,她的确说过要给他住院费,那还是她醒来后头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望着她,眉目清朗,眼底微蕴着笑意,干净而纯粹,仿佛是春天最温暖的的那一束阳光,微微荡漾在空气中,一直拂到她心里,只觉得温暖安心。
而他说:“那好啊,等你好了吧。”十分自然随和。她也以为会等到那时候,可是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好了,只是没有等来他。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叫周顾,就在住院单上,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一笔一划都写得那么认真,同他的人一样,干净而纯粹。
很久之后,有天夜里,她偶然想起住院单上的两个字,才晓得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因为他叫周顾,所以命中注定他只需要看她一眼。
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在医院等过他,只是为了要知道怎样才能把看病的钱还给他。
所以她只是不说话。
“周顾,”周太太回头喊了一声,“我和你爸爸走了,你载你姐回去吧。”
他最后对她笑笑,终于走到她前头去了。
隔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她站在雪地里望着他的车子离开,不是不惆怅的,可是她从来没奢望过还能再见到他,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也许是起来晚了,重年没有什么胃口,午饭不过是握着筷子做做样子,只吃了几口。
回到卧室了,沈家谦倒是又诧异:“怎么突然又转性了,刚刚吃那么一点就饱了?”
总归她多吃一点他嫌多了,少了他也不满意,重年不理他。他摸了摸她的脸,过了一会儿,突然喊她:“重年——”
这样没头没尾的,她下意识“啊”了一声,抬起头望他。她的肤色是那种婴儿白,素来也不上妆,他也不信她懂得装扮,大约是睡晚了,脸颊上洇着淡淡的红,小小的圆圆的一张脸,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一脸懵懂,他怔了一下。隔得太近,他的脸几乎挨了过来,她只觉得他仍旧停留在她脸上的手掌热烘烘的,忽然心慌意乱,还没来得及低头,他捏住她的下巴就吻了下来。
桂姐端着汤要进去的时候,在门口遇上了正要出去的沈家谦。她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声:“重年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她能有什么不舒服?要闹别扭,不吃就不吃,别管她!”
桂姐一听他这声气,再瞧了瞧他的脸色,就知道又在闹脾气,忍不住念叨了起来:“你这又是生得哪门子的气?不是我说你,她那么好的脾气,哪里会惹到你,你总喜欢和她生气干什么?就是今天……她闹点别扭也是应该的,你妈都惦记着,特地叫厨房煲汤给她喝,你就不知道说两句好话哄哄她。”
他不做声,瞟了眼那盅汤,顺手接起盖子舀了一勺子来喝,哪里晓得刚刚沾到嘴唇就烫到了,他气得一口就吞下去了,又舀第二勺。
桂姐见他这架势,怕他把气撒在这盅汤上,赶紧后退了两步,“你可别瞎闹,这是给重年喝的,你要喝,厨房还有。”一抬头才留意到不对劲,“你嘴巴怎么了?”
他“铛”一声放下勺子,不由得气又不打一处来:“你们就惯着吧,都无法无天了!”气烘烘拂袖而去。
桂姐不知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莫名其妙,对着他的背影念叨:“一盅汤能惯到哪里去?我们这还不是为了你,你个没良心的……”
于是把汤给重年喝的时候,不由也顺口问了一声:“家歉怎么了?”
重年答不上来,只埋头喝汤。
桂姐原本只是无心,于是笑道:“他就是这脾气,也不知道怄什么气,在外头就好好的,对着家里人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别理他。”停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你不知道,几年前他和老太爷怄气,说都不说一声一个人跑到国外去了,呆了几年都不回来。两个人都是犟脾气,谁也不愿意先低头。老太爷都那么大年纪了,后来实在是病得不行,打电话去告诉他,他也只当是我们又在使诈,要把他骗回来。后来我和他姐姐一起去了一趟,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好说歹说,答应他回来后一切都随他,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才回来了……老太爷当年那么做也是抹不开面子,并不是老顽固,非要想着法子逼家谦。他和周家老太爷是老战友了,两个人都还在世的时候,过年过节一起喝酒,他说周老太爷为他挡过子弹,周老太爷却也说老太爷为他挡过子弹,闹到后来,我们谁也弄不清到底是谁为谁挡过。老太爷一辈子想要女儿,却只有儿子,后来有了家和,一直当成宝贝宠着护着,不舍得说一句重话,那次家和哭着跪在他床前求他,他也不松口。家谦是硬脾气,赌气答应了,可是婚礼当天晚上就失踪了,过了好几天我们才得到消息……”
重年并不知道沈家的这些往事,桂姐口中的“老太爷”她也是第一次听说,不方便答话,只是一面喝汤一面听着,等她察觉到这一席话不寻常时,桂姐已经停了下来,对她笑了笑:“重年啊,家歉他就是个闷葫芦,脾气又臭又硬,以后可要委屈你了。”
沈家谦这一走,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现,在餐桌上头仍旧有说有笑,然而等回了房间,却一言不发。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这样,那时候重年只是不理会,过了他总会好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可是这次却不能坦然视之,她不由得想也许下午是她太过分了,不应该那样。躺在床上后,到底没忍住,终于脱口而出:“沈家谦,你是不是在生气?”
他不作声,她既无奈又好笑,觉得桂姐的话一点也不错,他实在像个赌气的孩子,于是鼓起勇气推了推他的手臂,小声说:“很痛吗?我不是故意的。”哪里想到,她不提还好,她一提他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那我就该咬了?”这次换她作声不得。
他想到下午还没怎么样就莫名其妙被咬了一口,嘴唇仿佛又痛了起来,不依不饶:“换我咬你一口试试看?”竟然真的一把搂过去她就胡乱咬了下来,她毫无提防,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他心里一动,不死心地寻到她的唇吻了下去,只是这次再也没有给她机会来咬他。
第二天,他们乘早班飞机,到了机场有车子来接,汽车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重年居住的小城。已经是午饭时候了,重年的母亲早就备下了饭菜。姜轩寿待新女婿及其客气,很少喝酒的人,都劝起酒来了。沈家谦喝酒哪里还要人说,酒盅就没空过,直到把一瓶酒喝到头了才作罢。
重年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喝的酒是他带过来的,早晨临出门时,她才晓得他还备下了不少东西,可是在她看来全都华而不实。尤其是见着那几瓶酒时,她瞠目结舌,他倒是到哪儿都不忘酒,她父亲哪儿能喝酒。
他却不以为然:“哪儿有男人不喝两盅?”
她没有好气:“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我怎样了?”
他竟然也好意思问,从来都咄咄逼人,一步都不肯退让。
吃完了饭,重年见父亲的脸都红了,私下里又埋怨了起来。沈家谦仍旧没当回事,只觉得她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回来后,话倒是也多了,简直没完没了地啰嗦。
然而,令他没有意料到的是,她竟然幼稚到把酒藏了起来,晚饭的时候到底没有了酒,四个人和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家常饭。
他们住了三天,因为天气冷,不大出门,只是简单地呆在家里吃饭看电视。回去的头一天,沈家谦提出要去他们乡下老家走走。重年懒怠,时逢外面在下雪,漫天的雪花泼泼洒洒落下来,益发不想出门。
最后还是姜母听见了一点眉目,从厨房探出头来,数落了女儿几句,又说:“我记得那年你叔叔回老家,家谦也跟着去过一次,再去看看也好。”
重年倒是不知还有这回事,在路上就问了起来,却又只换来他的冷嘲热讽:“除了吃饭睡觉,你还能记得什么?”
他们是抄小路步行去的,路上有条河,河水不深,只在水中横着几块大的青石板,要趟过去,就要踩着石板。可是因为下雪,水位上升了,连同石板上也有了一层积雪,几乎要淹没了这最简陋的石桥。
饶是重年踩着青石板趟过这条河许多次,也还是觉得太危险,犹豫着要去那边大路上,从真正的桥上走过去。
沈家谦问清了路程,却嫌远,见石板上还有脚印,当机立断:“你在这头待着,我过去了再拉你。”顿了顿,又拉住她的手,“还是我们一起过去吧。”
重年觉得他头脑有问题,本来就不安全,两个人走有了牵绊,说不定就都掉进河里了。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一声:“如果我掉进了河里,你也别想站在那头看热闹,要么就一起过去,要么就一起掉进去。”探脚试了试石板还算稳固,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牵着她的手就踩上去了。
重年颤颤巍巍跟在他后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其实只有八块石板,只有八步就走过去了。她胆子小,石板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缩起来,下意识就抓紧一下他的手。他不是头一次握着那只手,可是从来没有那么大的震动,她靠他那么近,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每一下都有电流,又麻又酥,在交握的手心里升起,然后传递到五脏六腑,到他的心里。
他只期望这条河能够没有尽头,一直一直走下去。在青石板上,她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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