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兰克林给自己盛了半碗汤并盛了小半碗米饭,学着方静璇用筷子挑起米饭,当然这并不容易,方静璇忍不住纠正他捏住筷子的手指,直到这时,方静璇才和他交流起来,他没有去过中国,对上海毫无所知,至少他不是那类对东方文化很热衷的美国人。
他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郁郁寡欢,他连客厅都没有进去,自始至终站在厨房,手里拿着小瓶的墨西哥啤酒,默不作声看着人们互相寒暄,在客厅门口挤来挤去,有人刚到,也有人在离去,他们多是些深肤色黑眼睛的南美人,大声说笑,浓重的西班牙口音,有些刺耳,用方静璇的耳朵听来。
方静璇骨子里是个种族主义,就和她周围的中国人一样,歧视有西班牙口音的南美人,但现在,她却在担心富兰克林是否是个种族主义,他好像不和中国人往来,他住在纽约却不会用筷子,大概从来不去在下城数不胜数的中国餐馆。
后来站在富兰克林边上的黑人和方静璇聊起来,他是音乐人,头上的鬈发编成无数根辫子,却与方静璇交谈起老庄哲学,这也是掐林威治村的时髦话题,富兰克林没有加入谈话,他在一旁听着;或者,根本没听,只是在专心地喝他的啤酒。
然后富兰克林向方静璇告别说,他要去参加后面一个派对,那时已经快十二点,方静璇很吃惊这么晚他还要去派对,他说周末晚上他从不睡觉轮流参加不同的派对,他问方静璇想不想同去,方静璇说她不能熬夜,但他们交换了联系地址,当时他没有带纸,把方静璇的地址写在火柴盒上,方静璇相信他不太有可能保留那只用空的小纸盒,如果这么晚了还要去另一个派对,如果他在那个派对继续喝啤酒。所以方静璇把那片写有他地址的破纸片小心地收藏到皮夹里,内心深处她对他有一种探索的向往,他身上有股气息在吸引她,是什么呢?她后来仔细地回想,他的消极气质?他的与现实保持着距离的蓝眼睛里的冷漠?她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特质正是她的男友的反面。
因为可以随时发E-mail,方静璇反而耽搁了与富兰克林的联系,那张纸片夹在皮夹里就忘了,就像那天晚上喝着巴西画家的黑豆汤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随时买机票回去,假如实在坚持不下去,反而就安心下来在纽约拍起片来。所以当她收到富兰克林的电子邮件时有些意外,他告诉她,星期四的切尔西有画廊开幕酒会,何不去那里走走。并给了她画廊的网站,信很简洁,甚至是谨慎的,再没有多余的话。富兰克林,他要戒备的是什么呢?
她给他发回信,希望他告诉她,她将在哪一间画廊能碰到他,因为切尔西有许多画廊。但是,直到第二个星期,方静璇才收到富兰克林的回信,他告诉她,他一星期开一次电子信箱,所以她的信他刚收到,不过没关系,切尔西每星期都有画廊开幕,但这个星期他去佛罗里达探望正在那里度假的父母,他给了她手机号码,却又告诉她,他很少开手机。
这样晦涩的联系方式很少见,但方静璇觉得有趣甚至有些神秘,联系又中断了一阵,直到她再一次受邀参加瑟基洛的派对。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春天都快过去了,似乎纽约的春天和上海一样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阳光好不容易把早春的残雪化尽,一个毒日
头就让所有的人都脱了春装,风变得黏腻,星期天下午曼哈顿的街上挤满了人,纽约人迫不及待地穿起夏装,露出胳膊和腿,身上脸上一股抑制不住的放纵,仿佛他们整个冬天是蛰伏在洞穴里,现在终于可以见天日了,也很像监狱的放风日,怀着从铁窗里走出时的强烈的释放感。
是的,假如你在日常生活里走着一条循规蹈矩的道路,你就有足够的闲暇和心情,就不太会错失自然赋予生命的必要享受,季节更换时的新鲜感,在这个人人把外衣脱去,陡然有一种轻松感的日子,瑟基洛面临的却是生活的沉重,他在东村的画室维持不下去了,他为关闭他的画室开一次派对。当然,每天每天,成千成万漂泊在纽约的艺术家会遇到瑟基洛这样的问题。
不同的是,南美人是以寻欢作乐面对困境。这一次的瑟基洛的派对是放在他在东村的画室,这画室本是瑟基洛与另外两个画家合租,由于其中一个画家境况不好,欲退租离开纽约,而瑟基洛他们一时找不到合租人,也无力支付更多的租金,不得不选择同时退租。
东村的画室甚至比瑟基洛在布鲁克林的寓所还要小,不同的是,画室的空间是完整的,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家具,墙上的作品挂得比较讲究,风格有变化,因为他的两个合租人的作品也一起挂出来,所以这不仅是一个关闭画室的派对,也是画家们把他们在画室做的作品做一次展览。
显然离开这间画室对于瑟基洛是不小的打击,尽管他像上次一样在凉水罐里调出他特制的酒,站在放满酒瓶的冰桶旁给客人们拿酒倒酒,但他仅仅是在尽一个主人的义务,那股昂昂然的兴致可是低落了很多,尤其是那双善于向女人调情的黑眼睛仿佛被熄灭了灯的黑屋窗口。
是的,瑟基洛甚至没有向方静璇劝酒,但是方静璇却禁不住地要让自己再醉一次,她和男友处于冷战阶段,他对于她去东村消磨夜晚非常恼火,虽然他的夜晚是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他还认为她以东村聚会来影射他成功的庸俗,对她认同的那个仓库世界毫无同情,因为他对那个世界比她更了解。他强悍专制,他的个性是和他的野心和他的才华共同凸现,这一点令她气愤也吸引着她,问题是两具身体之间爆发的热情却更加真实,以及情欲背后对年少时梦想的紧紧抓住的企图,它们使成熟后的理性显得很无力,方静璇对他爱恨交加的同时对自己的失望更甚。
第一次突如其来的醉酒给予方静璇的体验,使她很想再享受一次。眩晕之后莫名的快乐,这大概便是微醺的状态,方静璇很向往微醺时短暂的真空感觉和之后的随波逐流的软弱的快乐,那一刻她曾经把所有的压抑彻底忘记。可是第二次并不那么容易醉了,方静璇似乎喝完整杯酒仍然意识清醒。那时候她还在朝四周张望,她在等富兰克林,也在等待醉意,那天的她将长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了一件白色绸缎中式男衬衣,中式立领敞开着,长至指尖的袖子被卷到手肘上,又宽又长的衣襟盖住了臀部,下面配了一条紧身牛仔中裤和夹脚拖鞋,那是她为东村无名艺术家制造的东方形象,人们称她为AsiaBeauty(亚洲美人),尽管她是个落魄的画家,但在下午在成名建筑师面前受到压抑的虚荣心在夜晚落魄艺术家的聚会上获得张扬。
那晚客人中有个罗马来的工程师,尤其倾慕方静璇装饰出来的东方特性,他剃平头,穿白色T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笑起来脸上有酒窝,有一股东村聚会难以见到的洁净的活力,他的手指捻着方静璇衣服的绸缎面料,赞赏着方静璇的东方服装,但方静璇对米兰的时装更感兴趣,然后话题转到了罗马,方静璇的酒意开始上脸,她忘记了现实,记起的是她在大学读过的古罗马的故事,罗马轶事成了他们调情的载体,富兰克林来了,但方静璇几乎没有看见他,也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她被罗马工程师迷住了,也可以说是被关于罗马的话题迷住了,醉意不知不觉间把她包围,虽然不如第一次那般快速,但很持久,渐渐的,她觉得房间里呆不下了,她需要室外的氧气,于是她来到阳台。
富兰克林就站在室内通向阳台的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墨西哥啤酒。方静璇从那里挤过去时,似乎觉得有人在和她打招呼,但门口站着一堆人,她匆匆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看清,便穿过长长的阳台,站到阳台另一端。
这是铁阳台,栏杆很低,外边挂着消防铁楼梯,铁制品在砖房楼群中显得富有风格,但渗出冷酷的气质,方静璇觉得仿佛要从又冷又光滑的铁阳台里滑翔出去似的,虽然在三楼,但旧工厂的三楼,比普通楼房高了一倍,风力很强,似乎要把她从低矮的栏杆内翻掀出去,无论是滑翔出去还是翻掀出去,方静璇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把握自己身体的危机感。
要是掉出阳台,躺在马路上,人们都无法知道她是谁,只有那两根辫子和衣服能提示她的中国身份;她再一次感受随波逐流的软弱,身体和四肢软绵绵的,有人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水,她接过冰水抬起头见是富兰克林,她朝他笑笑,就好像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也许更像是上次派对的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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