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早春,纽约的早春是忧郁到恐怖的季节,阴沉沉的天空,密集排列的摩天楼冷冽无情,街上到处是黑色的残雪,下午四点刚过,天就像要暗下来似的,从地铁里涌上来的行人个个半垂着头佝偻着被狂风席卷走所有热能的身体,脚步匆匆,匆匆逃走将要到来的夜晚。
常常,这也是她和纽约男友各奔东西的时候,当他回到曼哈顿昂贵的上东区公寓楼,与出生在纽约上州富裕家庭的白肤色的妻子商量去哪个餐馆用晚餐时,方静璇就要回到她在皇后区租来的房子,在地下室的厨房煮饭,在地下室的餐厅独自用晚餐,或者把晚餐拿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比较起来,她更愿意留在地下室,那里是公共空间,可以遇到中国房东和另一位泰国房客。如果她有勇气在黄昏时回到自己的住处。
事实上,她只是在意念上回了一趟皇后区,用这个现实告诉自己生活虚幻的一面,方静璇没有意识到,她所过的分裂生活给予她的心理压抑。白天她跟着建筑师去的都是曼哈顿的名餐馆和精品店,下午以后,或者说他们分手后,她坐地铁去找那些在生存和理想之间挣扎的艺术家们,进行她的拍片采访。他们住在布鲁克林破败的仓库房,没有沐浴设备,洗澡要去附近的健身房,那个世界令她觉得亲切和真实,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从仓库出来。她尽量把工作安排在黄昏和夜晚,如果东村有聚会,便把工作朝后挪,好像她来纽约除了谈恋爱便是尽可能多地参加那些千篇一律的聚会,事实上,聚会是下午仓库房的艺术家的夜晚生活,虽然他们不是同一群人,但本质上的状态是一致的。
可奇怪的是,东村的派对几乎见不到中国艺术家,也许派对太多,方静璇去的那些派对,恰好没有中国人?那些晚上,方静璇来到东村,置身在百分之百的“他者”的社会中,骤然间失去了背景和历史,方静璇进入了某种想象的生活,或者说,方静璇有一种双脚离地的腾空感,好像地球的引力消失了,她漂浮在半空中,许多的可能性却常常被不相干的枝蔓阻挡,身体和心情都很放松却也分外无力。
遇见富兰克林的那次聚会是在巴西画家瑟基洛在布鲁克林的寓所,聚会十点开始,方静璇做完采访还来得及去在东村外外百老汇的小剧场看戏,那些小剧场也是放在废弃的仓库,如同布鲁克林的小画廊,有着一股艰辛动荡和悲壮的气息,方静璇越来越迷恋这样的地方,这已经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平衡从约会处带回的气馁和受挫感,方静璇是在纽约的漂泊中才明白,任何力所不能及——力所不能及的生活,力所不能及的关系,力所不能及的场所——都是对于自尊的打击,和成名建筑师在豪华中城的约会,令方静璇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方静璇在东村看完戏从那里坐地铁,夜晚有些路段快车变成慢车,中间再转一次车,到布鲁克林瑟基洛家时已过十一点。瑟基洛家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已挤满客人,她不认识主人,那位先到一步的ABC(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朋友,早年学过艺术的牙医为方静璇作了介绍,这类聚会常会混入几个诸如牙医之类的专业人士。
瑟基洛以一种令人注目的方式从人堆里走出来,季节更换时的新鲜感,他皮肤棕色个子高大长发束在脑后,留着山羊胡子,帅气英俊,但那只是年轻时的影子,修剪得格外用心十分有型的胡子赋予瑟基洛几分怪诞色彩,巴西画家四十有余,无论如何他那剽悍的身架残存的俊朗气质与他简陋的寓所几乎不相称,似乎他只是在扮演一个穷途末路的艺术家的形象。
方静璇走进门就发现与客人同时拥挤在这套公寓房的是几百张画,她几乎以为这次聚会是巴西画家的一次个展,因为他寓所里的家具很少,没有床,墙上挂满了画,挂不下的都堆在角
落,或放在衣橱顶上。那是些色彩黯淡甚至是邋遢的不同尺寸的油画,画面的主要形象是骷髅,大大小小的骷髅几乎被黑灰的底色淹没,她一点儿不奇怪这些画在市场不受欢迎,事实上,你也很难从这一类晦涩的画面上感受蕴含其中的尖锐的锋芒或称为冲击力的那种光芒,瑟基洛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告诉方静璇,他搬来纽约十七年,画了一千多张画,但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他就是纽约成千上万个正在挣扎的画家之一,恰恰是他失败的现状令方静璇产生兴趣并有深深的认同,在她自视是个失败者的时候。巴西人微笑着看着中国女人的眼睛,毫不掩饰他对女人永不衰退的兴趣,他仔细地问清了方静璇的名字并试图发出中国字的音节,接着塞给她酒杯,指着一只塞满几十瓶酒的大冰桶问她要喝哪种酒,听方静璇说不喝酒,他做出不能相信的样子,却从一只塑料大水罐里倒出一杯淡橙色的饮料,说,试试这个,你会喜欢!方静璇接过他的那杯东西,感觉上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杯子端到嘴边,他们笑着说着什么,她听不懂,但她已经注意到今天的客人有色人种居多,英语口音极重,方静璇立刻就放松了,本能地知道来对了地方,杯里的东西也很可口,香,甜,像某种饮料却又多了些让口舌一醒的刺激,满满一杯东西她一下子就喝了半杯,这时手里的杯子被轻轻地抽走了。
“小心,里面有很烈的酒,你刚才说过你不喝酒……。”方静璇转过脸去看说话人,但同时她的脸已经烧灼般地红起来,心跳得又响又快,在一阵一阵的眩晕中她认识了这个叫富兰克林的画家,他三十开外,是今晚仅有的几个白人之一。他用水杯在龙头上装了一杯水,从冰箱里找出冰块放进杯里,把满满一杯冰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一满杯的冰水,但已经脸颊眼睑通红,站立时身体摇摇晃晃有些不稳,瑟基洛似乎很满意方静璇的微醺状态,连连说,这就对了,到我的派对就应该喝酒!他又倒了一满杯酒塞在方静璇手里,接着去给别人倒酒,当然方静璇没有继续喝酒,但也记不得重新握在手心里的酒杯去了哪里,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继续在喝冰水,或者和什么人在交谈。
她好像是突然又回到喧嚣的聚会场所,面对拥挤着人和画的公寓房,她才发现她连客厅都未进,她一直站在玄关和厨房之间,为了避让新到的客人,又退到厨房,厨房也挤着人,煤气灶上放着一大锅黑乎乎的汤,与之相配的是一大盆夹杂了肉和其他菜蔬的米饭,这两样东西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有些古怪的香味却很诱人食欲,方静璇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是的,这眩晕后的清醒伴随着莫名的轻松,多天没有好好吃饭的方静璇感受到透彻的饥饿。
她忘记了现实,记起的是她在大学读过的古罗马的故事,罗马轶事成了他们调情的载体,富兰克林来了,但方静璇几乎没有看见他,也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她被罗马工程师迷住了,也可以说是被关于罗马的话题迷住了,醉意不知不觉间把她包围,虽然不如第一次那般快速,但很持久,渐渐的,她觉得房间里呆不下了,她需要室外的氧气,于是她来到阳台。
这类聚会的吃食一般都很简单,除了酒之外,就是配酒的小吃,不外乎饼干奶酪油橄榄土豆片,但这一次却要丰盛得多,瑟基洛厨房灶上放着的东西显然花费了他不少工夫,毫无疑问它们是他的家乡汤和主食,尽管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对客人却很慷慨,这也是方静璇在纽约这个地方很少见识的。有人端着纸碗和纸盘过来很熟练地盛饭舀汤,方静璇打算效仿,但这黑乎乎的汤看上去有些怪异,所以她只舀了半碗,端到嘴边还有些犹疑,十分小心地先喝了一小点,没想到出奇的美味,她抬起头看到富兰克林询问的目光,原来他的目光如摄像镜头已跟拍了她一段时间,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才发问:“怎么样,可以吗?”宛如他是汤的主人,在等待外族人接受他的汤,或者说接受一种文化。
方静璇朝他使劲点头,“哦,我从来没有喝过样子这么难看味道这么好的汤。”这句评语让富兰克林笑起来,虽然他看起来不苟言笑。这味道独特有些辛辣的黑乎乎的汤赶走了挡在方静璇面前的迷雾,她仔细咀嚼着和汤一起流进嘴里煮得很透的黑色的豆子,一些搅碎的肉末,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生活并不会更糟,假如离开纽约、挣脱这一段只给你带来痛苦的关系?回上海的念头突然涌来,使方静璇恍然间好像已经从纷杂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喜欢萌你没商量请大家收藏:(321553.xyz)萌你没商量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