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罗蓉喊住他,“听隔壁黄奶奶说,巷口住了位从城里来的女人?”
高鹏脸色有些不自然:“应、应该是吧,没注意......”
手不自觉往后插兜,摸了摸里头的一包柚子粉。
回忆一扯,瞬间将他扯回一个星期前。
那时的他,愣头愣脑等在巷口,终于等到那抹缓缓而来的人影。
“是你啊。”
楼兰刚从略河回来,对于曾给自己帮助的清秀少年清浅一笑。
高鹏乱极生慌,语无伦次半天,丢出一句:“我、我在等同学......”
楼兰点了点头,随即从随身包中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谢谢你上次帮了我。”
“举手之劳而已......”
再说,这也不是他来的目的。
“拿着吧。”
楼兰边说边塞进他手里。
伸手拉开抽屉,浅黄色的纸质包装,赫然端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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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跟着水流进入窑室的楼兰,灯泡上的钨丝黑成一团,昏暗的光线下,圆木桌上,端正摆满成品和半成品。
楼兰一个个瞅过去,成色还不错。
虽然比不上他过去所使用的原材料,制作工艺的手法也不同,她却能从中找到他的影子。
蓦地,一个瓶口窄小的白瓷瓶上,女人的身影飘然入眼。
还未来得及细看,男人颀长的身躯横空一拦。
她信手一指:“那上面是谁?”
水流甚不自然咳嗽两声:“不知道,客人的要求。”
谁知这一咳,居然触发胸腔的连带反映,停不下来。
她心下一紧,赶忙拍了拍他厚实的脊背,这才留意到:“你感冒了?”
“没事......咳咳咳......”
他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指尖恍若一蹙小火苗,掠过身体的每一处,温度都在不知不觉中升温。
楼兰收回手,偏头,故作惊讶捂嘴,“那是什么?”
水流分神的刹那,她伸手一抓,浅蓝色的釉面上,衣袂飘飘的女人,没有五官。
“这也是客人的要求?”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仿佛洞悉一切。
“自己的半成品,不值得深究。”
说着,便要拿走。
“不重要是吧?”楼兰反手背于身后,包括青釉,目光坦然,“那就送给我吧。”
橙黄色的灯光打在那张倔强的脸上,沾染了衣衫。
“如果你想要,我另外再做一个给你……”
“我就要这一个。”
径直打断他,目光灼灼。
“何必如此执着?”
“给我一个不该执着的理由。”
水流竟然有些哭笑不得。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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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江市某处半山别墅内,许青黛收到一个‘轻拿轻放’的易碎品。
拆开了一看,是个色泽饱满的青釉。
“妈妈,您这是......”
“拿它参赛。”
异地的两人,情绪截然不同。
“为什么?”
“乖,妈妈以后再跟你解释。
许青黛虽然疑惑,却也从网上找到国际青釉大赛的网址,找出几张应儿为其拍摄的照片和3D立体成像小视频投稿。
晚上下班回来的冷谦,瞥见自个儿妻子走神的模样,俯头亲了亲:“岳母寄回来什么?”
“喏。”
许青黛斜靠在他臂弯中,仰了仰头。
不远处的陈列架,‘无脸’青釉遗世独立。
男人揉了揉她的长发:“岳母这么做,有她的理由。”
许青黛微眯眼,青葱食指朝他一指,嗅出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男人扬眉,附耳低语:“想知道?”
耳膜阵阵发痒,她猛地缩了脖子,推他:“跟你讲正经的呢。”
“......我也讲正经的。”
谁信?
没来得及反驳,唇瓣被人攫住,舌尖旋勾而出,吮得她浑身发麻。
缠绵的两人,羞得月亮都忍不住躲进云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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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准备好睡衣洗澡的楼兰,刚拧开开关,水花登时四溅。
她惊蛰,滴着水跑出来。
浴室,爆裂的花洒,水流汩汩。
兀自叹口气,一不留神,脚下猛地打滑,淌着水珠的地板,横出一个人痕。
疼......
上了年纪,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成为伤筋动骨的理由。
楼兰娥眉深蹙,五官皱成一团。
缓了好久,才半撑起上半身。
只是腿......
刚动一下,锥心之痛席卷全身。
强撑着身体往茶几旁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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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该沉浸在睡眠中的水流,辗转反侧数个小时,难以入眠。
这时,细微的声响传来。
他侧耳聆听,是从房间某处传来。
倏然起身,终于从一件浅灰色的大衣处找到来源---久未使用的诺基亚手机,满格的电量只剩一丝。
“逸辰,我......”
空气静默。
水流猛摁了几下,确实是关机了。
低声骂了句,随意套上一件外套就往外跑。
半路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道她住哪里?
剑光一般的视线倏然一顿。
调转方向,百米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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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
贺姐睡眼惺忪打开门,手电筒的光径直打在来人脸上,颇有些惊讶,“你......”
“她住哪里?”
“谁?”
“姓楼。”
没记错的话,小年喊她楼阿姨。
贺姐恍然大悟:“你说楼兰啊,就住在十字路的巷口。”
“带我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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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如白昼的灯光打在瘦削的背影上。
楼兰怔然盯着被挂断的手机,兀自自嘲。
楼兰啊楼兰,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还是这么傻?
他是你的逸城没错,可他如果真失忆了。
那么对他而言,自己就是半个陌生人。
既然对你不熟,怎会愿意帮你?
下巴搁上膝盖,眼眶渐渐泛红。
抽痛的心,犹如有人拽着她,往十八层地狱使劲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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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有人敲门。
她还沉浸在自我伤感中,没留意。
片刻,重重的砸门声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嗓音,渐次传入她的耳际。
以为是幻觉,又来一声:“楼兰,开门!”
是逸辰!
顾不得擦眼泪,双手撑地,侧身艰难挪动。
“别着急,我有备用钥匙。”
窸窸窣窣的钥匙插进金属门孔,咔嚓一声,光线倾斜,门缝拉到最大。
贺姐侧身的刹那,地板上那道身影,彻底灼伤他的眼睛,仿佛有人拿着锥子刺肉伤骨。
“逸辰......”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有掉下来的趋势。
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横抱起羸弱的女人。
眉头深蹙,知她瘦,却没想到这么轻,就那么几两肉。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贺姐瞥了眼浴室,又看了看她。
楼兰双颊微红,如三月的木槿花。
吞吞吐吐片刻,才低声解释。
“笨。”
男人毫不吝啬给予评价。
粗粝的指腹往下,正好覆上红肿的脚腕。
楼兰咬唇发颤,缩着脖子喊他:“别动......”
“很痛?”
白了他一眼:“废话。”
身体倏然凌空,她吓得赶紧勾住他的后颈:“去、去哪里?”
男人没理她,侧头朝浴室捣鼓的贺姐:“麻烦您照看下房子。”
“没问题。”
贺姐正致力于修复花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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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风,从脚底冷到心头。楼兰止不住打了个颤。
男人见状,加快脚上的步伐。
古镇上只有一家诊所。
平时小病小痛只需开个药打个针什么,遇上大病,还是得转战大城市。
朝九晚六的上班时间,此时自然是休息时间。
喊了半天,楼上依旧乌漆墨黑。
“算了吧。”
二十多年的剔骨剜心之痛都忍过来了,这几个小时的生理痛算什么?
微弱的灯光下,男人如墨般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往上颠了颠,挡住风口,贴住她的额际搂紧,声线低沉:“只要我在,谁都不可以让你委屈。”
楼兰瞬间泪目。
男人喉结滚动两下,提高的声线震动四周:“着火了,快来救火----”
眼泪还没出眶,又被笑容挤了回去。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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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通明的门诊室,头发花白的门诊向医生包扎完毕,打着呵欠数落不知轻重的两人:“着火这种事情,是能轻易用来开玩笑的吗?”
“不好意思啊......”
楼兰扯住一旁眸色渐冷的男人。
得到满意回答的向医生瞥见两人微妙的气氛,咧嘴八卦一笑:“小丫头,快跟我说说,怎么把这万年木头追到手的?”
小丫头?
男人皱眉,跟你很熟吗?叫得那么亲昵?
还有,这女人,为嘛笑得这么开心?
都说受伤的人面色惨白,这女人恰恰相反,皮肤嫩得跟水似的,害得他总忍不住掐两下。
不知某人那复杂心理活动的楼兰,盈盈一笑。
偏头,四目相对。
男人微愣,立马别开视线。
“向医生说,我在追你。”
“哦。”
“那你同意吗?”
男人耳根悄然红了。
“别理那个老头瞎扯。”
衣袖倏然一紧,细白手指往上,是她专注的眸光:“同意吗?”
他的脑袋,陷入一片空白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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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鱼泛肚白。
“逸城,危险——”
“你快停车,会翻下去的——”
“不——”
宽厚的脊背蓦地撞入镜头,大掌攥住那挥动的手腕,一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安抚她的不安。
躁动慌乱的气息,一下一下,缓缓均匀平和。
逸城?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接连出现了三次。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吗?
还是说,自己只是因为那个‘逸城’长得像才被她错认?
抬手,为她撩开垂落脸颊的发丝。
十万个为什么萦绕在心头,像一股真气,横冲直撞,却没有任何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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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了。”
没人回答。
男人端着饭,又喊了一次。
沙发上那个几乎年过半百的女人,盯着《喜羊羊灰太狼》笑得乐不可支。
他叹了口气,不是说音乐家都高冷?难道只是传闻?
一道黑影徒然挡住她的视线,左右晙眼无果,气呼呼瞪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柑橘。
黝黑的大掌先她一步拎走所有水果零食,耐心道:“先吃饭。”
女人慵懒斜靠在沙发背上,眯眼瞧他:“你又不是我的谁,管这么多……”
那人睨她一眼,长腿随即绕开茶几。
“动武力?也行,断腿的感觉我还没尝试过……”
俯身的男人,动作僵硬在半空中。
收手抄兜,盯着她的发顶,居高临下,眸色泛冷:“身体是你自己的。”
“So?”
“不要任性!”
楼兰仿佛听到了个笑话,噗嗤一声。
过后,她仰头,神情无比专注:“我任性的权力,是逸城给的。你,是不是他?”
昨晚,他拒绝回答。
任凭她怎么询问,得到的回复都是空气。
“别闹了,先吃饭……”
“李逸城!”楼兰大力拂开他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二十多年前,你被洹河冲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古镇,是那对做陶瓷工艺的老夫妻救了你。失去记忆的你为了报答他们,继承他们的衣钵,从未踏出过古镇。你可曾知道,千里之外,还有一群备受煎熬的家人?”
男人垂眸沉默。
“公公婆婆在你出事没多久,郁郁而终。我爸妈害怕我出事,临时改机票,却遇上空难……一切责任,都在于我。好几次,我差点以为能见到你了……”
楼兰兀自一笑,掩着胸口,苦涩在胸腔蔓延:“……来这里,只是一个意外,命运却让我找到了你……”
“不不不……”她突然改口,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身体猛地打了个颤,厉声催促他,“你走,立马离开我的视线!”
不解她这临时突变情绪的某人,一把控制她的双肩:“冷静点!”
楼兰此时完全神色慌乱,推搡他。
又拖动裹了好几层纱布的右腿,咬牙忍痛下地。
他真吓了一跳,赶忙退开:“你要做什么跟我说,别伤害自己。”
“我要你走,立刻!马上!”
“好,我走。”
门阖上的瞬间,两个人的心,犹如没有绑上降落伞的空降兵,重重垂落。
泪,如石头,狠厉砸中手臂。
对不起……
你好不容易拥有的平静生活,却因为我的出现而乱成一锅粥。
逸城,你不该被我连累……
余光扫到桌上温吞的饭菜,泪水漫过整张脸。
抽噎着鼻尖,菜就着饭,一口口吞咽。
这味道,一如既往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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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正值改革开放,一批人善于审时度势,率先富了起来。
可对于艺术的追求,远没有国外明朗。
热爱音乐的她,被父母安排到了英国的国家艺术学院。
也是在那里,遇见了他。
两人在一起后不久,她得了一次很严重的胃穿孔。
那一个月,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男人,至此迷上了烹饪。
每天变着法儿给她做新菜色。
起初还真是难以下咽。
后来越来越好,甚至能与米其林大厨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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