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橙花映月
回台湾后,梅堇岩马不停蹄,继续他来去如风的行程。好不容易进公司让我能好好看他一眼时,已是好几天后了,他在我们天母店举办一场世界罕见精油演讲。
我站在讲厅后方,看着几十位听众被吸入芳疗的世界里。
刚开始还有抄笔记的沙沙声,十五分钟过后,所有人专注得连笔记都忘了抄,眼睛大大的,嘴巴开开的,整个空间静得像真空状态,只剩下梅堇岩温文的嗓音。
这就是传说中的梅大神。尽管我进沁芳园已有三年,对于能与他并肩工作,都还是倍感荣宠、不可置信。
他精采的演讲使时间飞快,一转眼他就朝大家说声“谢谢”,步下讲台,对如雷的掌声淡定以对。
这却是我最备战状态的时刻。我上前抓起麦克风,张臂阻住开始蠢蠢欲动的梅粉。“梅老师后面还有其他行程。接下来如果有提问,请写纸条给我,我们会在网站用文字方式回复。”
梅堇岩此时已提着公文包出了店门,不晓得又要赶赴什么行程。一转眼,就只剩他的背影了。
静谧、孤寂却伟岸的背影。
梅粉一脸兴奋又失望,渐渐散到讲厅外的商品展售区闻香。
我熄了讲厅的灯,带着满满一迭的问题纸条,跟着出去。
无论在沁芳园工作多久,我还是骄傲于这里营造出的气氛。白墙配浅色原木的北欧极简风,听说是梅堇岩亲自设计的。他特意不熏香,不播音乐,训练店员轻声细语,在奉茶之后便退下垂手站定,让整体气氛更加纯净,就连架上都只卖单方精油,客人一踏进来就会知道这是间高价位的专业芳疗。
受到静谧的气氛感染,我蹑手蹑脚去拿起薄荷试闻瓶,让沁凉香气苏醒我的脑袋。昨夜,以及之前的好几夜,我都因为梅堇岩意外的袒护而神魂颠倒睡不好。我真的需要提神。
“大澍,又有妳的电话。”柜台的小姗到我身边低声说:“妳能不能叫她们不要再一直打来了?又是想要问大神行踪的,是不是?”
“每一个打来的我都有叫她们别打,可是她们讲不听啊。”我放下薄荷瓶。
“那是因为妳每次都会帮她们传话。”小姗不太高兴。“她们在妳这里有达到目的,当然会一而再再而三打来。”
“她们有急事想找大神,难道我不该跟大神说,让事情就这么耽搁了?”
小姗嘴一噘,正要发作,我先一步接过话筒说:“你好,我是项澍耘。”
“澍耘,我是台南店的店长袁厚华。”电话那头的口气很紧张。“太好了,我刚才好怕找不到妳,妳知道大神在哪里吗?”
听她那么焦急想要从我这边连络到梅堇岩,我好伤感。她们都以为我是梅堇岩最近身的干部,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他离我那么远?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我沮丧地手按额头。
“妳不知道?妳不是大总管吗?”
“没有什么大总管,我是营销。我跟妳说过了,我不负责大神的行踪。”
“可是她们都说妳最知道大神行踪,如果妳不知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妳知道他的手机为什么一整天打不通吗?”
“他演讲、写书、开会的时候都会关机。那些时候,没人找得到他。”
“这就是大神的不对了。”小姗在旁边插嘴。“他是那么大的公司的老板,手机应该要随时保持畅通。”
“嘘。”我按住话筒对小姗说:“要是不关机,他怎么可能经营这么大的公司,同时出那么多书?烦都被烦死啦。”
“蛤?那他有没有跟谁一起?”厚华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有没有那个人的手机?”
“大神是独行侠,来去都是一个人。”我说。
“啊?”她听起来很头大。“欸欸欸,妳可不可以帮我跟他说,我们台南店的房东说要大幅调涨房租,从下个月马上开始,这样涨下去我好怕会亏损……”她劈哩啪啦不等我就一路讲了下去,我连忙从小姗那边抽来纸笔记下,连写五六分钟,她才终于讲完。
“还有其他事吗?”我问。
“欸,对了。”厚华好怕我挂断的样子。“大家都在讨论大神应该会把办公室迁到其他分店,妳有没有听说会迁到哪里?”
“嗯……有很多揣测啦。”我的心沉甸甸的。“有人说会迁到更市中心的分店,有人说他会选离他家最近的店,也有人说会到空间更大的分店,但是我从来没听他提过,所以我不知道。”
“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迁吗?”厚华声音都发抖了。“这……这个传言已经讲了好久,他到今年都没有动作,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我觉得他不是奢侈路线的人,天母店这间办公室还可以用,他可能不想那么劳民伤财吧。”
“这也只是妳的揣测嘛?”
这句话让我莫名的心酸。
是的,这只是我的揣测。梅堇岩可能会迁办公室的传闻,我打从进沁芳园就听过了,他就是从来没跟我提过呀,这就是他与我山海一般的距离呀。
“妳会希望大神搬吗?”厚华无厘头地冒出这句。“我是超级怕他搬啦,我觉得找妳传话很方便。换做别人,不知道会不会像妳这么尽心。”
“我……”天哪,光是想到梅堇岩可能会搬走,我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凤勋见到我的窘迫,放下手上的一箱货,不由分说抢过话筒切掉。
“喂。”我大叫。
“靠,妳还真有耐心。”她一副仗剑侠女的样子。“这又不是妳的工作,跟她耗这么久干嘛?要不是我,妳讲到明天都讲不完。”
“还好她已经讲完正事。”我气结。“不然妳只是害我多了回拨的麻烦。”
“欸,我是要给妳这个啦。”她把一大罐精油塞到我手中。
“我就知道,妳才不是特地来救我,妳只是等不及要找我讲话。”我摇摇手中的精油。“这是什么?”
“依兰。”她弯下腰继续搬货。“我几年前团购买太多了,快过期了,妳赶快帮我消化。”
“呃,依兰太催情了,我不喜欢这么肉欲的味道。”
“妳偏偏就是缺这个。给我赶快用掉就对了。”她抱着那一大箱货,还能出脚踢我。
我翻个白眼,把依兰精油放进口袋里。
“欸,说真的。”她又踢了我一脚。“妳又不是大神的秘书,何必每次跟她们讲那么久,根本是浪费时间。”
“如果大神要我兼当他的秘书,我欣然接受。”我脸色黯淡下来。“可惜他的秘书只有一个,就是他的手机行事历,为什么大家还要把我当成他的秘书?”
“谁叫妳平常跟他相处的机会最多,让大家羡慕。”凤勋一讲到八卦,货箱就丢了下来。小姗的耳朵也靠了过来。
“拜托,他的个性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哑口失笑。“我发出去的促销方案、活动行程、广告文宣、就算是一篇三十个字的脸书文,他全部要审核。他要求得那么完美,连调色有时候都要我改三四次,包括这个……”我亮出那一大迭问题纸条。“我拟好回复之后给他看,就算我回答得比教科书还要好,他还是可以找出标点符号的错误要我修改,我才需要在他办公室待那么久。这跟我知不知道他的行踪没有关系。他那样的大人物要出去,十次我只有不到五次会知道他去哪里。”
“我零次。”凤勋扠腰说。
“我负一次。”小姗吊眼。
“而且他叫妳澍耘。”凤勋说。
“这样叫有什么不对?”我不解。
“他叫我林凤勋。”
“他叫我卢美姗。”
“而且妳跟他都天天加班。”凤勋做出恶心的样子。“去英国前一天晚上,妳们不是还讨论到晚上十点?”
“那是因为他要在出国前把事情都搞定。”我举手投降。“他那天忙到晚上八点多才进来,跟我讨论到十点已经是光速了。”
她们还是用那种暧昧的眼色看我。
“我发誓他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我。”我几乎尖叫。我多希望他碰。
“对了,说到这个。”小姗忽然压低音量。“听说那天妳后来熬夜修改到清晨,回家没睡觉就直接打包行李上飞机?是因为这样,他才……”她停下来,瞇着眼睛斜视我。
“哎呀,慢吞吞。”凤勋挥手代她说完:“他才袒护妳脱队。”
“才不是这样。”我眼神飘移,心里也虚飘飘的。“他都说了,是他要我去找第三十九种花的。”
“是吗?”小姗跟凤勋递个不相信的眼色。“我们都觉得很有玄机。”
我也觉得有玄机。自从那天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可是我没有浪漫到会因为一次的袒护,就以为自己有机会。
那个机会顶多像从百分之零,提升为百分之零点零一吧,四舍五入后仍然是零。能天天见到梅堇岩,就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我怎么敢再奢求?
“妳们难道不记得,他是什么花?”我反问她们。
她们的怀疑脸色松弛下来了,有志一同说:“橙花。”
凤勋爆笑出来。“上次我在网络上看到有梅粉说他什么,银装素裹,皎洁映月,只应天上有。超传神的。”
我的心低叹一声,可不是吗?
在我刚进沁芳园时,上了第一场梅堇岩的内训课。
“学芳疗怎能不先学精油化学?能量是天马行空,化学分子才是扎实存在的。”我还记得他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提纲挈领,用化学为纲,带领我们优游进芬芳的世界里。
我怕化学,但是,他竟然可以让化学跟神话故事相结合,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多久,就整室万籁无声。
我不自禁闭眼想象他会是什么神话人物,没两秒就噗的笑出来。
他不折不扣就是神仙。他是站在云海山巅、手持拂尘、悠远地掌控芳疗国度的仙。
我徜徉在神仙身旁,眼睛闭得过久,不意衣袖被轻拉了一记,是梅堇岩趁让大家做题的空档,走过来对我私下宽容的提醒。
他就是这样,永远不会用让妳不舒适的方式纠正妳,但他永远会用最轻柔的姿态,殷殷示范,直到妳学会。
那一瞬间,我确定他是一位值得追随的人。
往后我瞪大眼睛观察他。绯闻这回事,从未沾染到他的衣襬。
是他女友让他心满意足了吗?但是,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过她?他甚至连他的家人都不曾提到过,彷佛他自孩提就是一个人住。他会与我们笑谈昨晚回到家已经一点了,或是今天天没亮就因头痛而醒,就是没有提到过,他难眠时,身边是否有一个她?
“对了,我们有件事要跟妳说。”凤勋打断我的失神,一把将我拉到了店外。我顿时感到秋老虎热风袭面,金红夕阳好刺眼,忽然脖子一紧,凤勋用手肘锢住我的脖子说:“我们都在说,妳别太撑了。每天都没日没夜的,只差没把家里的床拉来公司睡。”
“大神也是啊。”我呻吟。
“他是老板,妳又不是铁人。唉,我们都知道妳家里的情况啦,可是帮爸爸还债不代表妳不能有一天请假啊。三年全勤,天天加班,特休一次都没用过,妳树立了一个太高的标准,已经造成大家困扰了啦。”
我只能苦笑。父亲临走时留下了七百万债务。加班,却不是因为债务,只是因为我想延长待在梅堇岩身边的时间,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
“哎。”凤勋勒紧我的喉头。“今天是妳生日,妳知道吗?”
“咦?”我忘了挣扎。
“我看妳大概连自己几岁都忘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大家要给妳一个礼物,妳今天不要加班了。五分钟后,妳收拾包包,到这个地址。”
我手中立时多了张纸条。凤勋诡笑着,小姗、松菱和几位同事也诡笑着。
这是恶作剧吗?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台北市地址,有点眼熟……
“坐一趟车就到了。”松菱连连低头。“对不起。大澍对不起。可是我们都觉得妳应该去。”
我在脑中描绘地图,定位到这个地址。我的天,是夏园,那个让梅堇岩笑容黯淡的夏园。
“快去吧。”凤勋十万火急,不知何时已去拿了我的肩包塞到我怀里。“那个疗程,妳会满意的。”
“妳知道妳们在干什么吗?”我瞠目结舌,“你们要送我去夏园做疗程?那个夏园?”
“对,我告诉妳,他们真的不一样。妳会高潮,妳会尖叫,妳会哭说妳怎么没有早点过去。”凤勋讲着讲着自己都要尖叫出来了。松菱怯怯拉着她的衣袖,要她收敛。
“妳……妳们怎么能这样?”我张口结舌。
“怎样?”凤勋摆出太妹样。
“夏园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妳们去找他们做疗程,等于是帮他们打了最好的广告,这……这是背叛大神。”
“只不过是去消费,讲背叛太严重了啦。”凤勋大剌剌地挥手。
“沁芳园是台湾芳疗的龙头,大神是全台湾最重要的芳疗专家。是他一路栽培我们,从精油安全一路讲到精油化学,手把着手教我们按摩技术,砸下重金投资店面,我们这群学步的孩子才有荣幸站在这里。现在他……夏园削价竞争,影响到我们的营收,妳们没替他分忧解劳,反而跑去增加夏园的营收?”我指甲掐入掌肉里,拔高声量,“现在还想拉我去?”
“妳想太多了。”凤勋拉住我的臂膀,“我跟妳讲啊……”
我甩开她。“我告诉妳们,我也许无法控制妳们的脚,但是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老板是谁。找我去夏园?哼,下辈子吧。”
凤勋、松菱和小姗彼此递个眼色,无可奈何地走回店里,关门前凤勋撇下一句:“反正我们已经付了钱,妳不去太可惜了。”
“要我去?先杀了我再说。”我朝着关上的玻璃门喊。
一想到梅堇岩面临的困境,我就无可忍受。我撕碎纸条,砸到地上——不行,会破坏店外美观,梅堇岩最不喜欢这样,还是赶快收拾好。
但是我胸中这股恶气仍在焖烧,她们怎能这样对待他?最好她们没有莽撞到让夏园知道她们是沁芳园的人,不然夏园还能不拿这件事去到处宣传?
我拾起最后一张纸屑,一双深蓝帆布鞋出现在我手边,顺着深蓝长裤和白色条纹衬衫往上看,正是梅堇岩的脸。
糟糕,他一定听到这一切了。我赶紧跳起来,一脸慌张地看着他。
“老……老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妳该去的。”他居然在微笑。
“什么?”
“妳生日,让她们请妳做个疗程,没有什么不好。”他镇定得像希腊雕像。“她们说得没错,妳需要休息。也是我疏忽了,一直以来都太习惯妳不眠不休了。”
我脸庞一阵酥麻,呆了有两秒,才爆出:“可是是夏园吔。”
“就是因为是夏园,妳更应该去。”他用极深沉的眼色瞧我。我的心停摆了一拍。
他的眼色在我脸上逗留,有点久,似乎想确认我是否了解。
我懂了。他要我去刺探夏园的情资,向他回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好。回来后我再跟老板报告。”
“我有要妳跟我报告什么吗?”他还是淡淡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是有点玩笑意味的反话,但是我哪敢跟他玩笑回去。“没有。”
他沉默着,没有露出赞许或失望的神色。
我焦急地读他的表情,心跳好快。我一向很能看懂他的脸色,怎么今天他有点不一样了,我却说不上来。
哎呀,还是照着原本的方向,去为他刺探夏园的情报啦。
“但是老板你不能阻止我跟凤勋那个大嘴巴说,她听完之后会广播给全公司,最后传到你耳朵里。”我大着胆子坚持。“所以我跟她说和向你报告的结果是一样的,不如我直接向你报告比较快。”
他摇着头微笑。我想我押对了,不禁跟着微笑。
“那我去啦。”我见好就收,背起肩包。
“等一下,我是有东西要给妳。”他伸手进公文包里。
“什么工作?”我习惯性地问。
“这次不是。”他摸到那个东西了,抬起头来看到我,却一时犹豫,把东西塞了回去。
“怎么了?”
他嘴唇紧闭。我更疑惑了。
“不可能是生日礼物吧?”我追问。
“抱歉,我不知道今天是妳生日。”
我耸耸肩,那是当然。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把职员的生日放在心上?
“没什么事,当我没说。”他阖起公文包,也没有等我应答,就与我错身而过,再次离开了。
没有一句生日快乐。
正常人都会懂得要跟寿星说生日快乐,这不用花一毛钱或一秒钟,但是这种俗事就是不会进入他伟大的脑袋里。
这就是梅堇岩。冰山一般,你很难亲近他。
但是,他为什么要袒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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