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珍贵圣杯
我脚步虚浮地出了夏园,低头看表已将近十点。经历刚才的冲击,我不由得回身望了一眼。玻璃门内,那个恐怖的男人——对沁芳园来说确实恐怖——端起我用过的茶杯,摇摇摆摆,嘴巴大张,是在唱歌吗?他耍帅地旋身一周,跟柜台里的店员来个击掌,几个恶搞的舞步之后,才转身进去内室。
我无法描述我的感觉。刚才那场惊艳万分的疗程,真是出自那疯癫的男人之手?身为一间也算雄霸一方的精油公司老板,他怎能这么欢乐,一点架子都没有?他的观察力怎么能够及于我的心思?当他谈论我的身体的时候,怎么能让人感到他是打从心底关心?
我甩头想要甩走忧虑,一颗心再度系上梅堇岩。对了,我忘了转告他早上那通台南店的电话。
我伸手往包里掏,放手机的夹层空荡荡,凤勋没帮我把手机放进去。这下义无反顾,我搭上公交车,回沁芳园天母店。
店外铁卷门拉下一半,有光线流泄出来。
这间店对我而言始终透着奇异,可能是因为梅堇岩就在里面。他的工时比谁都长,写起书来没日没夜,所以,不管他何时出现在店里,我们都见怪不怪。
我从铁卷门下钻进去,回到二楼我的座位,找到了手机。
既然梅堇岩还在,我干脆趁现在向他报告。
他的办公室就在我的座位前方,门是敞开的。我正想敲上门框,见到办公间内的情况,我吓住了。怎么回事?他的办公桌面是空的,书籍、文具、文件和精油瓶全散落在地,好像被谁一手扫下去的。
梅堇岩坐在桌上,失了平日的飘逸风雅,像是松弛的琴弦,发不出悠扬的乐音。要不是他右脚尖凌空在打着拍子,我会以为他是已被一剑刺死的遗体。他右脚拍击的速度十分紊乱,像是在思考,还是压抑,或许两者皆是。
这样的他太陌生。我不认识。
我认识的梅堇岩,是大洋中波澜不惊的岩石,雪山上风吹不倒的巨木。我只会看见他在计算机后扶起细框眼镜,细细审阅我做的文案,惟恐错估一字一句,或是在柜台后孤寂地站立,一双修长的文人手敲打收款机,坚定撑起一方芳香天地。我也看过他面对各界三教九流的合作邀约,坚定拒绝,不为利诱,使我们以身为沁芳人为傲。当他拒绝时,轻轻一句话,就有泰山的重量。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版本的他。
原来夏园的威胁对他造成这么大的烦忧。他一定不会想要让任何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我想要悄悄退开,右脚陡地打滑,一股剧痛涌上。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我就哇的一声跪倒在地。
我踩到精油瓶了啦。
“澍耘?”梅堇岩满脸惊愕,快步到我面前。“妳没事吧?”
我摇摇头,但是背已痛到弓了起来。
他关切地瞧着我,手微微探出却始终没伸到我面前,好像还在考虑夜间单独与女职员发生手部接触合不合宜。
“我没事。”我连忙勉力站起来。
“不好意思,让妳看见这个样子。”他松了口气,望了一眼办公室内的狼藉,局促地伸手摸脸。“我以为妳今天不会回来了。”
“是老板你不够了解我。”我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我要向你报告夏园的事。”
“好,等我收拾一下。”
“不不不,我来就好。”我抢在他头里进办公室。
我的脚还是痛到像地狱,但是我使出洪荒之力掩饰异状,蹲下来收拾一地的文具、书籍、精油瓶……
他静静蹲到我身旁,与我并肩收拾。
“老板,夏园与我们很不一样。”为了转移他的注意,我先开口:“不一样不是比我们好或坏,就只是不一样。整体的风格,从头到尾,全都不一样。”
“嗯。还有呢?”
“我看不出他们的精油质量有什么异常。”
他脸色微微淡了下来。
“老板,我原本也以为他们是卖混充油,可是我真的闻不出那个迹象。他们的服务很随兴,但是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好。他们的疗程……”讲到这里我的耳根发热。要让他知道帮我做疗程的是夏园老板吗?当然我们都知道正规的芳香疗程绝无情色的成分在,可是……可是……哎呀,让他知道我全身上下被男人摸遍,这好奇怪。
“夏灿扬的疗程怎么样?”他问了。
我怔住了。“老板你怎么知道是他帮我做?”
“我听凤勋讲的时候,就猜到会是他的疗程。”他抿了抿嘴唇。“所以,那时候,我是对妳提出了一个很过分的要求。”
什么?他不只不在意我被别的男人做疗程,还怂恿我过去?虽然我本来就不该肖想啦,可是……我无法排遣心中的失落。
“妳不介意吧?”他移动到我身畔。“我怕要是先让妳知道,妳就不肯去了。”
“我怎么会介意呢?”我苦笑。
“就算不是夏园,我也还是会要妳去。我是真心认为妳该休息。”他在我肩上凌空虚拍了两下,还是不碰到我。这令我更心酸了。
我将满地物品收好时,室内变得好静,我这才转头找他。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好有耐心默默陪着我收拾。
我赶紧把脸撇开,掩饰异样神色。
“妳做完疗程后看起来不一样了,可以让我看清楚吗?”他好温和地问。
并不像电影男主角那样粗暴地将女人扳转身,梅堇岩不会那样。他等待了一会、试探了一下,才缓缓挪动到我面前,端详我的脸。他的鼻息离我好近,看得很出神。
第一次这么近望进他的眼,我屏住呼吸。他的眼是一汪深潭,坐落在天山之颠,水至清,也至深,无人能看透。建立沁芳园的人,原该拥有这样的眼吧?他的女友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能让他动了凡心?
宛如一生一世那样久以后,他轻声叹息。“神采飞扬。”
这句赞叹若在平时说,我一定飘飘欲仙,现在这时候说却变成对敌人的赞叹了,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太不对了。
“还好啦。”我连忙摇手。“我们也有很多芳疗师有这样的功力,譬如……譬如……”该死,我举不出来。
“沁芳园里,有芳疗师能让妳的脸颊变成粉红色吗?”
我咬住下唇,我的脸红不完全是因为那个疗程好吗?
他淡淡一笑。“不然,夏园老板的疗程到底如何,妳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好得没话说?”
“不是,我根本睡死了我,都忘了记他的手法。”一出口我就急掩住嘴,我失言了。
“我懂了,是舒服到睡着了。”他手拄下巴沉吟。“那妳睡着之前呢?”
“夏灿扬是可怕的敌手。”我重叹口气,实话实说:“睡着之前,我心里不断浮现八个字:庖丁解牛,神乎其技。”
他点点头,像是接受了宣判。“谢谢妳,今天我算是明白他的能耐了。”
他坐回办公桌,握上鼠标开始办公,丝毫没有情绪。
他这样让我好心疼。总是这样,以胸有成竹之姿降临,从来不把烦恼形于外,但是,今天看来,他还是有烦恼的吧?要是别人,我就上前安慰了,可是他呢?他是梅堇岩,梅堇岩要的不会是空泛的安慰。
“老板,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我站到他前方。“夏园要扩编人事,正在征物流员。”
他点了头表示知道。
“我有把他们店里的用品记下来,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列出来给你。”
他点了点头。“还有其他的吗?”
他这模样我明白得很。现在起他需要个人的空间,好在山巅上沉淀思索,或在大湖中谋划大业。如果我以为他是可以攀臂谈笑或纠缠不清的人,我今天就不会在他左右了。
“台南店店长打电话来说房东要涨房租,她很担心会亏损。”我把纪录的白纸递给他,“就这样。我去忙其他事了。”没等他回应,我步出办公间。
“澍耘。”一个声音叫住我。
那声音好瘖哑,好低落,像是从某处冒出来的陌生人。我疑惑地回头看。
“澍耘。”梅堇岩又唤了一次,声音很哑,但他似乎不想掩饰,只是虚弱地对我笑笑。“她们都叫妳大澍。”
“嗯?”
“我听过她们编的那句顺口溜,“花会老,果会少,大澍不会倒”。”
我不禁好奇地歪了头。听梅堇岩谈论我的绰号,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我们从公事进展到私人的关系。
“澍耘。”他叫我的名字第三次了,这次十分郑重。
他好像有重要的事要说,我站直了身子。
他终于像下定决心,目光锁向我。“接下来,我需要对妳提出一个非常、非常过分的请求。比今天还要过分的。妳可以拒绝我,我不会再提第二次,也不会因此对妳心怀芥蒂,但我希望妳答应。”
这番请求珍而重之,掷地有声。他究竟是陷入了何等困境,需要如此请求?
“有多严重?”我问。
他回避了眼神,我知道自己说中了。
我直直走到他面前。“老板你要我们做事,向来是客气的询问,不曾这样严肃的要求,所以我知道你的这个请求非同小可,我得知道沁芳园的情况有多严重,反正我已经看见你摔在地上这些东西,你来不及毁尸灭迹了,你就告诉我吧。”
他的面容闪过惊愕,过了半晌才松口承认:“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老板你放心,目前只有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
“妳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因为我很在乎……”意识到差点说出真心话,我赶紧换了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我很在乎公司的发展。”
他苦笑,随即肃容说:“这些话我不会轻易出口,是因为我要请妳做的这件事太过分,所以我可以告诉妳原因,但是就只有妳知我知。”
我的心跳得好快。感觉是件很重大的事,他只告诉我。
我做了个缝紧嘴巴的手势。
“沁芳园已经亏损半年了。”
彷佛飞入云端随即跌落,我跟梅堇岩共拥一个秘密了,却是如此苦涩的秘密。
“这半年沁芳园一直在坐蚀老本,营业额突然滑落,好像客人连手约好不跟沁芳园买东西。”他灰着脸,但还是异常地平静。“我好纳闷,沁芳园怎么可能沦落成这样?直到我看见夏园的崛起,我才顿悟我们的客人跑到哪里去了。我对他们的营业模式研究很久,就是参不透,他们的自创品牌怎么能标出那么便宜的价格,货源是从哪里来?”
“我懂了。”我打断他。“我会去。”
“我还没说完……”
“我知道,你不用说,我会过去。”
“澍耘……”
“我知道。”我几乎是用吼的打断他。梅堇岩的声誉不能亵渎,那句话不能够由他开口。“我明天就去夏园应征。是我自己要去的,与沁芳园无关。”
“妳想清楚。”他也提高音量了。这间接承认了我的猜测。
我与他眼光对峙。他些许是明白了我的决心,话声缓和了下来。“我们都要想清楚。”
“我非常清楚你需要我做什么,我愿意去做。”
“妳清楚万一失败的后果吗?”
“就算失败,我打死不会招供。”
“那不是我担心的。”他脸色十分凝重。“如果夏灿扬发现了,闹到这里来,为了维护声誉,我一定会断然否认。妳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我倒抽一口气。“我会永远不能回沁芳园工作。”
“对,这对我们俩都会是很大的损伤,尤其是妳。”
“你说的对。”我一颗心沉了下来。“你失去一个职员,再找就有了,可是我会失去整个经济来源,还有……”还有眼前这个我愿意费尽一切去爱、去守护的人。我深深望着他,感到一阵绵密的酸楚。
“还有一份妳热爱的工作。”他接过话头。
“呵。”我笑得苦涩。“是啊。”
“这样,妳还愿意去吗?”
他真的真的,好不了解我喔。我好似当头被浇冷水,满身都是凉意,但还是竭尽平静地反问他:“老板你需要我做事的时候,我有哪一次不愿意?”
“这次不一样。”他像讲课一样殷切。“这次事情牵连重大,后果难以想象,不但没有回头路,弄不好还会有法律纠纷,这需要深思熟虑,通盘计划……”
“不用说了。”我直直盯住他的眼。“我只有四个字:义,无,反,顾。”
他被震住了,足有两秒才回神,缓缓将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终于。这说明了他有多么感激。
原来被他的手触摸是这样的感觉,温和,而稳定,像初秋绵延不绝的清风,我几乎鼻酸。
“妳知道,这违背了我清清白白的商业原则,会让我鞭笞自己好久、好久……”他像是想到后头的事,脸色渐渐苍白。
我不禁将手迭在他放我肩上的手。“老板你先把那些原则抛开吧。世上没有百分之百无瑕的人。我们要打一场干净的仗,夏园打削价战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想。”我一字一字强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勉强笑了笑,将手在我肩上沉了一沉,而后抽手,力道和速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点也没有踰矩。
“夏灿扬在外面有些不好的名声。”他极轻地说:“我不方便说得太白,妳可以去打听。总之,妳自己要小心。”
“好。”我心头暖烘烘的。
“不能在那边逗留太久,我们这边还需要妳。”
“谢谢老板。”
“不能再叫我老板,以后妳要叫夏灿扬老板。”
“他到底会不会录用我,还不知道咧。”受不了这种诀别气氛,我强颜欢笑。“搞不好他不要我。”
“如果他不要妳,我就不需要把他放在眼里。”他眼里终于有了笑意。“那代表他是智障,怎么可能有人不要妳?”
我好心暖,差点哭了出来。
是梅大神的玩笑啊,我三年才搜集到这一个圣杯,他可知这有多珍贵?
走出办公室时,我抚着自己的心口,觉得不可思议,绵绵密密的渴望如岩浆在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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