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柠香夜会
我不知道我对夏灿扬了解多少,但是我知道他跟梅堇岩会是南辕北辙的主子。
不许让自己太累?
他是怜香惜玉,还是在说反话?
很快的我发现两者皆非,他是真心对每个员工都这样。实在很奇怪。
他规定员工一天工作八小时,也不可以超过八小时。有时我想多做一些,误了下班时间,被他发现就是一阵劈头唠叨。我如果早到了,他会狠狠地看表,规定我提前下班的时间。
我的物流工作,在他们交代我各类托运单和货品的摆放位置、讲解完出货政策之后,我当天开始做,隔天就可独立作业,第三天得心应手。
下班后,根据我与梅堇岩的约定,我仍然在家庭计算机协助沁芳园的营销工作。为了维护我的秘密,梅堇岩不假手他人,亲自与我通邮件。他的邮件如电报式的简短,我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情感的温度,完全看不到。
幸好,光是共拥这个秘密,就足以令我心醉。
我工作的地方在夏园门市内部的货仓里。夏园全台湾就只一间门市,网购、现场购买都在同一地处理,另有五十余间经销商散布各地。所以,夏园的产品在台湾有五十几个点可以买到,夏灿扬本人倒是只需要管这一间门市。
夏园的人员编制轻盈,因为芳疗师与讲师都是外聘,网管与美工交给外包,营销人员没有。夏灿扬说:“我们不需要打折。天天都低价,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
如果说,沁芳园是帝王之师,夏园就是灵动的游击战队。
原本负责出货的一个男生,叫阿觉的,被夏灿扬调去进货,让我负责出货。另一位出货物流员是位剪男生头的酷妹,叫小蒲,刚开始我试着与她攀谈,很快就发现她的话比白莲花精油还稀罕,反而阿觉话比女生还多。
我会趁阿觉不注意,用手机偷拍进货单上的厂商信息,然后透过私人邮件传递给梅堇岩。他的回答很简短,“谢谢”、“辛苦了”、“知道了”之类,很符合他的大忙人风格。
有一天,我终于收到他的短讯。
今晚八点半,柠檬树,领薪水。
因为汇款纪录会是我仍服务于沁芳园的铁证,梅堇岩跟我约好在台面下现金交付。他很谨慎,不约在沁芳园天母店或夏园附近的餐厅,而是取天母店和夏园中间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柠檬树蔬食餐厅。
我早到了。一进去就闻到西红柿、罗勒和奶酪的香气。见到纯净北欧风的浅色系木质装潢,高雅脱俗,瞬间明白这间餐厅为什么能入得了梅堇岩的眼。
因为已近打烊,餐厅人潮稀落。梅堇岩修长的背影马上映入我眼帘,白色条纹衬衫,儒雅气质尽出。他正在用笔电工作,扶着细框眼镜像是在思索。
虽然我也是早到,让他等待仍然让我不安。
“老板……”我抱着包包坐到他对面。
“妳来了。好久不见。”他盖上笔电。“我不是说过,不能叫我老板了。”
“老板……”
“以后叫我堇岩,可以吗?”
我不敢。这就好像在殿前直呼菩萨的名讳,太冒犯。
但是他用温柔坚定的眼神,不依不饶地盯着我,示范说:“堇岩。”
“堇岩。”我的声音低不可闻。
他点了点头,旋即丢出下一个习题:“如果在夏灿扬面前提到我,要毫不犹豫连名带姓叫我梅堇岩,妳可以做到吗?”
“可以……吧。”
“现在练习一次。”
“梅……堇……岩?”
“妳在叫谁?”他几乎叹气。
天哪我像个被老师罚写错字的小学生,直呼他的名字怎么那样难。
“梅堇岩。”他重新示范一次,声音平稳,不带情感。
“梅堇……岩?”
“不是问句,是直述句。”
我竭力用同样的语气学他说一遍:“梅堇岩。”
“好。”他终于露出微笑,将桌上一盘野菇青酱面推到我面前。“快打烊了,所以我先帮妳叫了我最喜欢的口味,妳用吧。”
虽然我对青酱不是很有爱,还是好感动。
我吸着面条的时候,他打开笔电继续工作,好像我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因此无需客套。有时他看一下我,有时我瞥一下他,视线交会时,彼此就会笑笑。期间他的手机响了两次,他接起,都是公事,我习以为常,可以听的部分我也不掩饰我正在听,眼睛一眨也不眨瞧着他。他见到了,眼角就会露出笑意,意思像是“很快该妳了”。
这一个月来的分离之苦,能换到这样心有灵犀的片刻,值得了。
当我刮掉最后一口野菇,他已挂掉手机,正在凝视着我,似乎有一段时分。我暗自羞了一下,拿纸巾擦擦嘴巴。“老板,凤勋她们有没有问起我?”
“妳刚刚在叫谁?”
“堇岩。”我赶紧改口。
“我把她们调走了。”他轻描淡写。“林凤勋、张松菱、魏怡丽、卢美姗,这四个现在都不在天母店了。”
“为什么?”
“我让她们选,要调到南投我们的木堇芳香民宿服务,还是台东店。那两间店,目前刚好都缺人。”
“为什么要这样?”我大吃一惊。
木堇芳香民宿是沁芳园的特色分店之一,据说是海拔超过两千公尺的十二间房民宿,网络时通时不通,下山一趟要两个半钟头,回台北又不晓得要几个钟头。台东店,也没好得了多少。到那两处,简直是流放。
“我不想见到她们。”他说。
我懂了。一个菜鸟在内训时闭眼,梅堇岩都会出手处理,更何况凤勋她们那样重大的背叛?流放,已经算手下留情。
“她们去支持夏园是不对。”我连忙求情。“可是她们没有让夏园知道她们是沁芳园的人啊。”
“所以后来我给她们第三个选择。台中店。”
“那当然要选台中店。”
“没错。她们全都选台中店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她们前两个选项?这很吓人。”
“这叫锚定效应。”他徐徐啜了口茶。“如果我只给她们偏远店,她们很可能会辞职。如果只给台中店,她们也会感觉不佳。但是如果我先给她们偏远店,再给台中店,她们就会觉得谢天谢地了。”
“可是……”我惊于他心思细密的程度,但还不得不做困兽之斗。“为什么不调到其他台北的分店?”
“这是为了妳的安全。”他放下茶杯,叩的一声响。“这几个月内我不能让她们离职,也不能让她们留在台北,因为她们任何一个人只要去夏园撞见妳一面、说溜一句话,夏灿扬马上会怀疑到妳头上来。我不能容许。”
不能容许什么?不能容许他事迹败露,还是不能容许我身陷危险?这一刻,我看见了梅堇岩温和底下的决绝,有些骇人,同时带来一股甜意。
“妳放心,我没有透漏调职跟妳有关。”他似乎为了稳定我的心情,刻意放缓了语气。“我只说是因为那几间店需要有经验的人去带领,帮她们增加了津贴,看起来像升职。”
我默不作声了。能把惩罚做得这么漂亮,也只有他。
他转开这个话题,将一个信封袋推到我面前。“谢谢妳。这个月来辛苦妳了。”
“我才谢谢老……”见到他盯人的目光,我马上改口:“……你。能领两份薪水,对我的债务很有帮助。”
“这点薪水缓不济急。谢谢妳愿意为沁芳园效力。”
他好客套。我耸耸肩说:“也只能在沁芳园啊,否则为了还债去当酒店小姐,我也没那个姿色。”
他瞅着我的脸,似乎不确定该怎么回应,于是选择当做没听见,把计算机屏幕推到我面前。“我数了妳传来的厂商资料,有十六个。夏园到底有多少个厂商?”
“我不知道。厂商太多,夏灿扬主要的工作时间除了接疗程,就是花在订货上。”
我们现在已经晓得,夏园是跟世界各地的蒸馏厂直进精油,在台湾分装贴标,以自创品牌贩卖,相较于沁芳园跟英国单独一间精油品牌买到两百多种品项,夏园省却一层利润的剥削,成本自然低,缺点是厂商的数量多不胜数,需要花费更庞大的人力来订货。
“这样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搜全?”他有点烦恼。“妳有办法让他把订货工作交给妳吗?”
“我不知道。老……你现在也还在自己订货。你需要员工在你手下工作多久,才会把订货的工作交给他?”
“我没有想过要把订货的工作交给别人。”他以手支着下巴。“订货是最吊诡的工作。订多了,积压资金,占用仓库,万一摆到过期就会产生亏损。订少了,客人买不到,会流失订单。偏偏市场实在太难料。就连我,偶尔也会失手。”
如果他十年来不曾想过把订货的工作交给别人,我能在三个月内让夏灿扬把这工作交给我吗?
他也想到这一节,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对不起,又对妳做出了过分的要求。”
“没关系,我会试试。”
“我太过分了。对妳过分,对夏园过分,对我自己的良心也过分。把她们四个人调走,我也很生气自己。”
“……”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趁早打住比较好,可是,这一仗我不能输。如果沁芳园失败了,如果沁芳园失败了,我……”他彷佛意识到流露过多情绪,咬住了下唇。
但是他的眼神泄漏了他的心。这一个月来,他恐怕都如此寝食难安吧。他在给我的邮件或讯息中,怎么有办法不露出这一面?难道他一向都活得这么辛苦?
“如果沁芳园失败了,天不会塌下来。”我柔声说。
“如果沁芳园失败了,我身为人的价值就没了。”他摇了两下头。“我这一生,最后只能是个向人下跪乞讨的败兵。”
这话说得也太重了。我压抑着把手放上他的手的冲动,恳切说:“梅大神就是梅大神,你的学识、你的才能,别人拿不走。就算沁芳园一时低落,也没有人会用那种词汇来形容你。你要知道,你永远都是我们心中的大神。我愿意跟随你……我是说,我们愿意跟随你……”
“我不能睡。”他陡然打断我。
我才发现他的神色如此憔悴。我的黑眼圈已逐渐消退,他的却毫不隐约。
“你女友呢?”我脱口而出。
天哪,我说出来了。
就这么无预警地说出来了。
他脸色一僵,让我感到自己僭越了。我好想学变色龙将那句话从空中黏回来,吞回口中。
好像过了一世纪那样漫长,他都没有说话。
我假意咳了两声,好不容易转个弯说:“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整夜翻来翻去,一定害她很不好睡吧?”
他终于淡淡地笑了。
好可怕,我以后再也不敢过问他的私生活了。
后来我们的话题主要围绕在如何加速搜集厂商资料,可是一来订货是关键任务,难以旁落他人,二来我的英文不好,交给我是违背情理,因此我们都认为难度很高,还讨论不出个结果,柠檬树就打烊了。
出了柠檬树,梅堇岩跟我约定了下次会面的时间。此时右方传来嬉闹声,两个冒冒失失的国中生追逐而来,我闪身躲避,撞到梅堇岩身侧。他顺手稳住我的肩膀。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我不禁抿嘴而笑。
“妳笑什么?”他放开了在我肩上的手。
“没有,我以前以为做精油的人身上一定会有香味。你没有。”我笑吟吟地背着手。“事实上,你什么味道都没有,就是无边无际的清澈。”
他的笑容反而渐渐隐去。“我曾经期许自己要做个一尘不染的人,过去十年我的确是,直到我对妳做出那个过分的要求,我就不再是了。”
“你忘记了。”我板起脸装生气。“你什么都没有说,是我自己要去的,跟沁芳园无关呀。”
“我很感激妳的体贴,但是这也不能改变事实,一旦起心动念,不管有没有做,都不再是清白的了。”
“我反倒觉得你这样比较好。”我面向着他倒退,做出俏皮表情,“以前我常觉得你是仙,现在总算有了点人味,梅~堇~岩~”
好奇妙的感觉。我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名字,像清泉从唇角温柔溢出。梅堇岩。
他终于被逗笑了。
我们安静下来后,他问:“澍耘,妳为什么愿意做这么大的牺牲?”
“领人薪水,为人做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装出最天真的态度,好像为他去偷数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每次做决定的时候,我会回顾自己的初衷。当初创立沁芳园,是因为我有理想要实现。”他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地对我说:“我读过医学院,我知道很多药物只是镇压症状,就像把烂掉的菜用泥土盖住,看不到闻不到就以为那是治愈。几千年前大禹就知道治水要用疏导,镇压只会导致更严重的反扑,现代医学却还在用镇压的方式治病。我认为芳香是一种唤醒,提醒我们要更认真倾听身体的声音,更温柔地对待身体,这样很多疾病其实不需要发生。沁芳园就是我能达到这个理想的途径,我不能失败。”
我望着他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剖白,敬佩到无法言语。从前我知道自己爱他许多地方,如今我更明白我最爱他的地方就在这里,理想远大,而筑梦踏实啊。
“因为我知道我要什么,所以我的决定都会照着这个方向走,就算是牺牲,至少我知道所为何来。”他顿了顿,深深望着我。“但是澍耘,妳不能只是因为我的要求而牺牲,妳有没有一个更高的理想?”
过了半晌我才意识到轮我说话了,赶紧打起哈哈。“这是期末考题吗?”
“姑且就当是。”他抿嘴而笑。
“我是受到你感召啊。”今晚他对我率直,我决定也对他坦承。“沁芳园的教育力量这么大,对于能在其中担任一个角色,我觉得很荣幸。我当然希望沁芳园越来越好,把那些来乱的解决掉。能看到你开心,我就开心,这可不是狗腿喔。”
他笑着摇头,向我挥手道别。
然后他往右走,我往左走。
我控制不住回头目送他的背影。他走上红砖人行道后,高??的身形被路灯一打,影子拖长,一路延伸过来将我覆盖。
我一向很喜欢被他的影子覆盖的感觉,但是他今天的背影好孤寂,好令人疼惜。
剎那间我有一股冲动,想要追上前去牵起他的手,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前方的路途再险阻,我都愿意陪你走。
不,我想对他说的话何止这些?我想说我已目睹你十年行迹,一手建立这伟大的芳香王国,我能一路左右相伴,就别无奢求。我不求加冕皇后,只求当王国之下你最稳固的领地,你的堡垒,你的高塔,你的君临城;产出丝帛绫罗,五榖杂粮,金银铜铁锡。
但我怎么能说?我鼻腔蓦然一酸,转身踏上归途。
隐约间,后方传来一声“澍耘”,是他在叫我。
他向来不是习惯大声说话的人。见我站住,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回我面前,深深地说:“澍耘,妳有啊。”
“有什么?”
他欲语还休,最后只是更深地重复一次:“妳有啊。”
“有什么?”
他微笑不答,挥挥手走了。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
为什么要卖关子?
我呆在原地大约有五分钟,不断回想刚才我们聊过我有没有什么。
——我有那个姿色?
我从心底涌起一阵颤抖的狂喜,笑得摀住了脸,蹲下了身,只差没当街流下眼泪。
这个傻大神,称赞人还要拐弯抹角的。
从今以后,我决定称它为“梅式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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