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我投出履历，夏园晚上就回复，速度快得惊人。

　　妳不适合。请另谋高就。

　　就这畅快淋漓的两句话，什么“应征者众”、“遗珠之憾”都免了，下面还署名夏灿扬，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如果是我自己要找工作，被打回票就算了，可是现在是为了梅堇岩……不行，我拚了命都得让那个疯癫的男人录取我。

　　我赶去夏园，抵达时已经打烊五分钟了，我拍了玻璃门要梨涡女放我进去。原本担心夏灿扬不会接见我，幸好他马上就出来了。

　　再见他的感觉十分异样，想到他曾经摸遍我身体，还有他在外的花名，我必须花一点力气才能让自己直视他。

　　“项小姐。”他搞笑地说：“回去有好好休息吗？肩膀有没有被妳折磨回原状？”

　　我差点接不了下面的话，不过，既然他直爽如此，我也不必客套。

　　“你不录取我，我睡不着。”我一屁股坐进沙发。“我是哪一点不够好？你要这样秒退我的履历？”

　　夏灿扬双手扠腰大笑。“难道妳要我拖个一个月、两个月，才用那种制式拒绝信回复妳吗？”

　　“告诉我是哪一点不够理想，我可以调整。”

　　“没问题。”他也阿莎力，从柜台搬了笔电到茶几上，那台巨大的电竞机被他拿起来直如儿童玩具。他与我肩挨着肩，好让我能跟他一起看到屏幕。“让我们来看看……妳说妳是学视觉设计，所以懂摄影、修图和网宣文宣制作，也会写文案。文字与美工能力皆优。”

　　“对呀。”

　　“妳在依兰娜有三年的芳疗工作经验，原本担任美工，因为表现优异，受到拔擢成为营销，规划促销方案、管理脸书、投放广告、制作电子报、写教学文章、管理内训及对外开课的活动。因为专业学习成果优异，妳甚至亲自讲课，曾经开过精油调香学、保养品手作、居家按摩、巴赫花精等十多种课程——上次我问妳有没有用过花精，妳还跟我讲“稍微”？”他咧开大大的笑容，“妳还真谦虚。”

　　看他的态度不像责怪，比较像看到外星人，我大着胆子反问：“这有什么不好？”

　　“这就是问题，妳太好了。”他啪地阖上笔电，站了起来。“希望待遇还说“依公司规定”，妳有没有搞错？妳没看到我们开出的待遇，跟工读差不多吔。”

　　“你才有没有搞错？帮你们省点钱有什么不好？”我也站起来反驳。

　　“项小姐。”他用力点着墙上的征人启示。“我们征的是物流员。物、流、员。”他伸指点向我。“妳的履历，是店长以上的资格，我看妳自己去开间精油公司都绰绰有余了。”

　　“这样的人来你这里工作有什么不好？”

　　“对我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妳不会快乐的。”

　　“什么？”怎么会有人在乎求职者快不快乐这种事？

　　“我相信劳资双方的媒合不是单方我好就好，夏园不是传统的商业体系，我把夏园当成一个情感凝聚的社团，每一个人我都关心。”他掏心掏肺地比划。“妳这样一个身怀绝技、才华出众、让我惊为天人的应征者，要每天在那里搬货、点货，日复一日，只做手工劳力活，妳的头脑呢？妳的才华呢？妳的梦想呢？唉，妳怎么会快乐呢？”

　　他的赞美毫无掩饰，赤裸裸的让我无法动弹。

　　“这是事实啊，妳不用害臊。”他发出震耳的笑声，很低沉、很男人味，让我更不知所措了。他就是靠这些招数诱惑女生的吗？

　　“总之，项小姐，这份工作不适合妳。”他拉开玻璃门。“容我再唠叨一次，妳真的需要休息。时候不早了，妳快回家乖乖吃妳的橡树和橄榄花精，躺上妳可爱的床，什么都不要想了。”

　　我僵了两秒，抓起包包走出玻璃门，觉得自己败得如丧家之犬。

　　“等等。”他叫住我。

　　他反悔了吗？我大喜回身，只看见他盯着我的脚。

　　“妳脚怎么了？”他问。

　　“喔，这没什么。”我的脸色一定变臭了。

　　“不对，妳走路样子不对。”他走到我脚边蹲下。“给我看看。”

　　我下意识闪开。“你又不录取我，管我的脚干嘛？”

　　“给我看看。”他抓住我的右脚。我往回抽说：“不录取就不录取，不用跟我下跪啦。”

　　“给我看啦！”

　　“你走开啦！”

　　几度拉锯后，我马上发现我能跟他来回拔河几次是因为他在让我。游戏时间一结束，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拔掉我的深蓝帆布鞋，扯掉我的花棉袜。

　　被陌生的男人把脚握在手上——虽然他早就不只握过我的脚了啦——还是很奇怪。我死命踢他，他反而一直护着我要踢他的那只脚，既不让我踢到，也不肯放掉，于是我更加发狠了，边踢边骂：“你变态。”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踢不要踢不要踢……”他额头发汗了。

　　“哼，你怕了吧？”

　　“不是，妳自己看。”他把我的脚举高。

　　咦？怎么肿得这么离谱？我头皮麻了。

　　“还说没什么？都肿得像菠萝包了。还想用这只脚踢我，妳晓得踢中的话痛的是妳自己吗？”他对我狠瞪了一眼。“没见过这么能忍的人——小莲，拿酸痛按摩油来。还有冰块。”最后两句是对店里喊的。

　　梨涡女，现在应该叫她小莲了，拿了一瓶按摩油出来，却忘了冰块，转身回去拿。

　　夏灿扬把我押到庭院里的双人椅上，帮我抹上酸痛油，是白珠树、熏衣草和永久花的香气。他的手热烘烘的，我想到那一天的疗程，耳朵不自觉热了起来。

　　小莲拿了冰块出来。

　　夏灿扬一怔。“妳就这么只拿冰块？”

　　“咦？”小莲好像还没回神。

　　“只拿冰块怎么敷？毛巾呢？或是纸巾也行。”

　　小莲飘回店里去。

　　现在又剩下我跟夏灿扬。他上完油，开始帮我按摩了，一边按一边偷眼看我，以确认有没有弄痛我。他做得十分完美，我一点都不痛，只有疗愈感。这令我更沮丧了，这趟不但没被录取，现在还欠了夏灿扬人情，真糟。

　　“这个只能暂时舒缓，妳回去还是要自己多冰敷，消肿之后改热敷。”他腾出手肘把酸痛油推到我旁边。“我们的油还不错，喏，给妳带回家继续擦。”

　　“我已经不是寿星了，而且，不要忘记我也是芳疗师吔，我难道不会自己调油？”我怎么还能再接受他的礼物？

　　他翻了个白眼，把酸痛油塞到我的包包里。

　　“你真是个怪人。”我不禁骂：“钱太多是不是？是做慈善还是做芳疗啊？”

　　小莲飘出来了。我把夏灿扬的手推开，自己冰敷。

　　夏灿扬由我去，但他仍双手抱胸盯着我。“妳是怎么扭到的？”

　　“踩到精油瓶。”

　　“为什么会踩到？”

　　“……我老板把它从桌上扫到地上。”

　　“他干嘛那样做？”

　　因为你呀，管家公。我想抬头白他一眼，他太高大，我差点扭伤自己脖子。

　　“这就是妳辞职的原因吗？”他做了这个不算太错的猜测。“可惜妳在我这里也不会快乐。”

　　我无言以对，逼近认输。他得意地笑，扶上身旁的树。那是一株橙树，这季节无花无果，孤寂清冷，好像梅堇岩的背影。我心揪了起来。

　　梅堇岩。

　　为了梅堇岩，我不能认输。

　　我抬头面对夏灿扬，光线从他背后透过来，形成魁梧奇伟的剪影。与这只大熊争辩需要不小的勇气，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正面迎向他。

　　“你说我不会快乐，你又怎么知道什么会让我快乐？我上一份工作做了三年，劳心要比劳力多，张开眼睛的时候，不是在做事，就是在想事情应该怎么做，三年全勤没有休息。你怎么知道现在我换一份不需要劳心的工作，就不能在其中找到快乐？以前我也会帮同事上货，很专心的时候会进入一种空明的境界，我反而觉得那是我得到最多休息的时候。我告诉你，我辞职不是因为老板对我不好，老板对我非常好，但是我昨天来做疗程，今天就辞掉工作来夏园应征，你连原因都没有弄清楚，就要把我赶走吗？”

　　“我并不觉得奇怪。夏园的工作环境，本来就比依兰娜好。妳有一千个理由过来。”

　　“那你又不让我来。”

　　他顿住了。项澍耘得一分。

　　“我也跟你挑明了说，我来夏园应征，当然不是想一辈子都在上下货。我在依兰娜是从基层被升到老板身边，我在夏园又怎么不能如法炮制？物流员，只是一个卡位的动作。只要你让我发挥，我什么都能做。三个月。”我伸出三根手指戳到他眼前。“我跟你担保，最多三个月，你就需要再找一个物流员，你身边会多出一个万能的得力助手。如果三个月内没有实现，我马上递辞呈走人。”

　　“妳这样有什么好处？”他皱眉。

　　“夏园经验就是我要的。”我把手臂大大摊开。“在依兰娜那边我学不到东西了，每天的工作简单得像儿戏一样，我需要更大的挑战。夏园成立三年，就对整个芳疗产业造成大地震，我对你们早就敬佩又好奇了。我再老实告诉你，如果到职之后我发现你是令我敬佩的老板，我会将全副心思奉献于你，结合我的力量，夏园一定不只是这样。如果你不是，我也不会留太久，我会去寻觅下一个值得我报效的人。你敢吗？还是你不敢？现在只想缩着尾巴逃掉吗？”

　　夏灿扬惊愕地看我，我用最坚定的眼神回瞪他。几秒后，他将额头靠上橙树哈哈大笑，笑到树枝晃动，树叶沙沙响。

　　“项澍耘，妳叫项澍耘吧？妳真的是……妳真的是……”他挥手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吼，外表柔柔弱弱还不敢给男生按摩，实际上却这么有力量。我如果不让妳来，妳是不会放弃的，是吧？”

　　“所以你是同意我来你这边工作了吗？”

　　“来我这边工作有一个条件。”他忽然肃起脸色，很慢、很郑重地宣告：“不许让自己太累了。”

　　我露出毕生以来最疑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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