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还是牛奶？手抓饼还是面包？

　　余晓习惯在睡前考虑明早的早餐，只有在夜里想好，第二天才不会在早餐店里犹豫太长时间。

　　对她而言，做选择，真是一件难事。

　　“再来杯豆浆。”余晓对店员说道。

　　“不好意思客人，今天的豆浆全卖完了。”店员充满歉意，再补充道，“牛奶也是。要不要来杯酸梅汤？”

　　“酸梅汤？”余晓开始纠结，又怕身后排队的人失去耐心，“好……好的。”

　　生活里，人们随时随地都在做着大大小小的选择。

　　小时候有次过生日，家里的大伯跟三姨分别送了正在念小学的余晓一套水粉颜料跟画笔以及一套王小波小说全集。

　　余晓选择了后者，从此爱上看小说，而水粉颜料跟画笔就在家里积灰，很多年后，被整理出来，颜料已经全变硬了，直接被丢掉了。她已经忘了当初的自己选择小说的原因是什么，因为如果时光倒回，让现在的自己做选择，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选。

　　有些选项所带来的结果自己能预见到，所以只要想好到底选哪个就可以，正如能估计出自己的高考分能读哪所大学，能选哪个专业，正如在本科毕业后，选择直接就业还是读研……正如踏上社会之前，想好从事什么职业。

　　而面对那些不可预见到的，突如其来的选项，余晓是最不擅长的。

　　选豆浆吧，豆浆没了，那就选牛奶，两样都没了的话，该怎么办？没有预见的酸梅汤，真的能担起完成一顿完美早餐的重任吗？

　　“将来我一定要嫁给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快毕业时余晓信誓旦旦。

　　“嫁不到怎么办呢？”

　　“啊？至少也嫁给一个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吧……我都是快成为编辑的人了，找个业内人士应该没那么困难吧？”

　　与“酸梅汤”相遇是在几个月前周修远的生日派对上。

　　周修远本性不爱张扬，但因为辞职后，与编辑部的同事许久不见，大学里的新同事又想让他快点融入新环境，又赶上第二天是周末，因此这次生日派对非出于寿星本意的十分热闹。

　　大家包了个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不管之前认不认识的，都因为周修远聚集在这里，一两杯酒下肚，就可以成为朋友。

　　余晓举着杯酒，来到阳台透气吹风。那时天气乍暖还寒，脱去外衣只剩下一件吊带长裙的余晓不觉打了个寒噤。

　　“冷吗？”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男人。

　　余晓没有回答，并打算转身离去。

　　“聊聊吧，你看上去有心事啊。”

　　余晓好奇地抬头看着男人，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心事一般跟陌生人讲是最安全的。过了今夜，谁也不认识谁。”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余晓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头脑也开始发热，她反复想着白天跟林染之间的对话。

　　“你是不是喜欢我？男女间的那种喜欢。”

　　余晓瞪大了眼睛，看着电脑前的林染，想确认刚才的话是不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林染将电脑合上，直视着余晓：“对不起，我该早点讲的。因为我的人生很多时候都一塌糊涂的，又有很多时候是一无所有的。所以很多事，我知道却不敢给回应。”

　　“这……我也没表白，要求做你女朋友啊。”

　　别道歉啊。余晓在内心喊着，道歉只会使自己在林染面前更加不堪而已。

　　“我只是觉得暗恋这件事不容易，而我明明知道不容易，却让你辛苦。”

　　“你言重了，就算辛苦，也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

　　林染笑了一下，问道：“你还相信吗？关于最初时对编辑这个职业的幻想以及对嫁给作家的幻想。”

　　“这个嘛，前者我会一直相信的，并且会用一生来践行……至于后者……其实，如果不是作家，好像也可以。不对，应该是，如果不是作家，好像会更好。”

　　“怎么说？”

　　“你说的对，很多事只是幻想吧。而对于这些事，停留在幻想阶段，是最好的了。要是实现的话，反而是一种遗憾。”

　　林染点点头。

　　“不过——喂，你有什么自信说我暗恋你啊？”余晓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就是感觉啊……”

　　“放心，我想，与其说是暗恋你，不如说是对‘作家’这个职业的暗恋吧。”

　　“好吧，那我收回之前的话，”林染叹了口气站起身，“气氛突然有点尴尬——我想去睡会儿。”

　　余晓抬起了手挡在林染面前，微微一笑：“新的拖稿招数吗？”

　　“厉害。居然被发现了。”林染满脸遗憾又回到了电脑前。

　　“你说啊！你说啊！我作为一个编辑！想嫁个作家！每天早上起来能读到他写的作品！嗝——做他第一个读者——有错吗！”余晓跟刚相识的男人拿了两块沙发垫子窝在角落，两个人已经连着喝了很多杯。

　　“没错啊——”男人刚想再为女人撑腰讲几句话，没想到下一秒她就倒在了地上。

　　“喂——余晓。”男人摇了摇余晓的肩膀，她好像已经睡过去了，男人仔细看着余晓的睡颜，眼妆已经有些微花了，口红也被吃得差不多了，再往下看，是她清晰的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乳沟。

　　男人深吸了口气，转移视线让自己打起精神，刚站起身，却发现自己也有点醉意，差点没站稳。

　　他找到自己的外套给余晓盖上，却发现躺在地上的女人正在啜泣，眼角的泪止不住地流出。

　　“你跟余晓怎么样了？”周修远走了过来。

　　“滚边去。”男人没好气儿地说。

　　“火气怎么这么大？你醉啦？”周修远一脸莫名其妙，搞不清楚情况。

　　“人一大好姑娘，点得多背，遇到你跟林染。”

　　周修远撇了下嘴，并不想反驳什么。

　　“林染就是个疯子，而你——”男人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这叫牺牲自我，抛砖引玉。”

　　“滚——边——去——”

　　打发走了周修远后，男人也在余晓身边躺了下来，渐渐地，身边的喧闹安静了下来，玩闹的人睡的睡，走的走，夜也已经很深了。

　　因为地板坚硬，男人从睡梦里醒过一次，发现余晓正安静地睡在自己怀里，呼吸里有她淡淡的头发香，没有多想，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看似温情的夜晚，在第二天醒来后，迎接男人的并不是温暖的阳光与甜美的笑容，而是更为醒酒的一记耳光。

　　他愣在原地，看着余晓带着生气又羞耻的表情匆匆离去，当时他以为此生大概都不会再见了。

　　更没想过事情过去几个月，转眼到盛夏，他会收到余晓的信息说要出来见面。

　　夏天，酸梅汤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余晓喝着酸梅汤心想着。

　　“陆青哲跟林靖宇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啊？”念高中时，同桌好奇地问道。

　　“这问题也太贱了吧？！”苏月白惊呼。

　　“快说啦。”

　　苏月白皱起眉头，用力思考，大概过了一分钟，狠狠下了个决定似的：“救阿哲。”

　　“为什么呢？”

　　“阿哲……可怜。像林靖宇那种没心没肺的，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总觉得现在死掉也挺幸福的吧。”

　　“喂……你也别这样说他吧。”同桌一脸无奈。

　　苏月白吐了下舌头，“也是啦。就是觉得阿哲啊，得活，不然都没占到这个世界的便宜，多亏啊。”

　　“那你就不管林靖宇了喔？”

　　“管啊，我救了阿哲，如果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靖宇在我面前死去的话，那我不如跟他一起去死了算了，”苏月白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毕竟我觉得经过这件事后，我这辈子也别想安稳过了。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同桌一脸佩服的表情，“你真是个潇洒的女子啊。等等，那你到底喜欢谁啊？”

　　“真心话只能问一个问题吧？”

　　“太可恶了，早知道不拐弯抹角问这个了，直接问你喜欢谁多好啊……”

　　“哈哈哈，你没机会了。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了。”苏月白一脸坏笑。

　　苏月白的个性很干脆，在她身上看不到选择恐惧症的症状，她自诩总能在需要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冷静审时度势，分析情况，再做出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她选择了沥城，选择留在林染身边，因为她知道，只要在林染身边，林靖宇，总有一天，会再出现。

　　而同桌问她的问题，那时她要救的是林染。因为她可怜林染。

　　如果现在同桌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的答案仍不会改变，她要救的仍是林染。因为她恨林靖宇。

　　临近下班，她接到林靖宇的电话。

　　“见个面吧。就我们两个。”对方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

　　正在犹豫之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林染发来一条信息：等下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林靖宇正在沥城市中心的文化广场，这里的中心水池每到整点就会发射喷泉，距离下次喷泉还有几分钟，林靖宇坐在长椅上，他想起那年在松城的文化广场的烟火大会。

　　三个人满怀欣喜地在人群中等待着夜空被烟火点亮，但在那之前，不远处骚动了起来，好像发生了踩踏事件。

　　而那时，小白跟阿哲被人群冲散，在两人中间的林靖宇，面临着选择。

　　那时，他先抓的是苏月白的手。

　　因为，他知道如果先去抓陆青哲的手，很有可能被甩开，而到最后，三个人都会被冲散，如果先抓苏月白的手，至少能保证两个人不会走散。

　　苏月白后来也问过林靖宇如果再选一次他的选择是谁呢？

　　“你。”

　　“为什么？”

　　林靖宇不再回答，心里却清楚，他始终认为陆青哲就算一个人，跟自己和小白冲散，也一定能活得很好吧。

　　是自己的想法错了吗？

　　那家伙居然一直把自己当作寄生虫，这些年，他过得不好吗？

　　“晓，过了这月的截稿日了，好好珍惜，人生得意须尽欢啊！”身边的同事拍拍余晓的肩膀，拿起包，“我就先下班了，有人在等我。”

　　“好。明天见。”余晓看见同事幸福的背影，不由心生羡慕。

　　她将视线转移到桌子右边那一摞A4纸上，那是《堤防上的舞蹈》的后续稿子，她只看了一部分。

　　要加班或者带回家看吗？这样的话，也许还要跟林染见个面讨论一下。

　　桌子的左边，堆着几个装蛋糕的盒子，因为每个盒子都做成了不同的小房子形状，在吃完蛋糕后余晓并没有舍得将盒子扔掉。

　　打电话让那个人不要再送了吧？甜食可是女人体重的最大敌人。

　　“你当作家是为了你的爸爸吗？”

　　“不是。”林染平静地反驳着，“在你告诉我之前，我都不记得他是做什么的。爸爸或者父亲这个称呼，离我实在太远了。”

　　周修远还以为林染会如很多书中、剧中情节那样，暗自努力，垂死坚持，只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或是悔意。

　　“那为什么之前那么执著想当作家呢？”

　　“只是因为，曾经有个人跟我说，我当作家可能会不错罢了。”

　　“只是因为这样？这理由也太草率了吧……”

　　“我并不觉得草率，本来就想不好将来要做什么，这个时候，有人给你选项，你觉得还不错，就采纳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周修远笑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的行为果然不能用一般思维去猜想。

　　“我最近在想，当一个人的存在对你的人生选择并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的时候，那就能证明，那个人对你的人生已经不重要了吧。”林染满脸认真地看着周修远又补充道，“而相反的，如果你为了一个人选择了一条与之完全无关的路，旨在与其老死不相往来的话，那只能证明，这个人对你的人生真的太重要了。”

　　周修远觉得额头有冷汗冒出，“后半句绝对是你临时想的，专门说给我听的吧？”

　　林染没有回答，转头不再看周修远。

　　陆母那天的电话告诉林染，林靖宇已经拒绝了松城一院的工作，决定去读商，并且已经收到录取单，九月就要入学了。

　　如果之前的选择只是倔强，不服输地为了实现年幼的自己或者别人说出的一句话，那长大后我们现在的选择，是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林染都觉得林靖宇那句关于“我们俩是不是都挺了不起的”纯属瞎扯，甚至有点可笑。

　　看完喷泉后，林靖宇沿着步行街道走，在一家餐厅前驻足，这家餐厅名为“Einsam”，林靖宇不懂这名字的含义，会被吸引是这家餐厅放的背景乐是一首韩文歌的纯音乐版，这首韩文歌是一部曾红极一时的韩国电影的插曲，林靖宇当初被这首歌的前奏深深吸引，记得第一句歌词翻译过来就是：我对你而言，就像日落的晚霞。

　　相比朝霞的朝气与充满希望，林靖宇更爱晚霞的内敛与暗黑气息。送走永远比迎接困难，所有人喜欢相聚却鲜有人衷于离别。

　　“欢迎光临‘Einsam’，请问几位？”穿戴整齐、一身黑西装的服务员在门口迎接。

　　坐下后，林靖宇问服务员：“‘Einsam’是什么意思？”

　　“是‘寂寞’的意思，”服务员笑脸相迎，“希望每个顾客寂寞的时候，都能想到来我们家吃饭哦。”

　　“原来是这样。”

　　没了工作又恢复了作息，林染突然觉得这屋子尤其在白天时空旷得可怕，他走出门，在楼下花店买了束花。又在小区门口等了会儿，不远处有辆车缓缓驶来。

　　ZK今日的营业正式开始，已经来了不少客人。DOG站在吧台内，微笑着给面前的两位女客人调酒。

　　“欸，猫三，你觉得‘盛夏’是怎么样的？”招呼完客人后，他看见CAT送完酒正端着空盘子路过。

　　“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热情吗？”DOG笑了起来。

　　“像你一样，黏糊糊，让人火大。”

　　“别这样冷淡嘛——”刚想开口继续跟CAT贫嘴的时候，DOG的眼神落在了门口的一个身影上，穿着一袭淡蓝色长裙，身材姣好，长发及腰。

　　余晓第一眼就看见了吧台内侧的那个男人，她微笑着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刚想叫他的名字时，男人就做了个“嘘”的手势，再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做胸口的名牌。

　　“在这里我叫DOG，你可以喊我狗哥，其实我还有个外号叫小黑，嘿嘿。”

　　余晓点了点头，环顾了四周，又定了定神，对小黑说道：“来杯酒吧。什么酒都可以。”

　　“小白！这里！”林靖宇举手示意刚进餐厅的苏月白。

　　这时餐厅里的背景音乐已经换成了维尔瓦第的《四季》，正放到《夏之章》。

　　“先生，是你叫的出租车吗？”

　　“对。”林染打开车门，坐进后座。

　　“去滨海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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