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三人来到医院，就见到杨秀秀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

　　“秀秀？”许小海喊了声。

　　杨秀秀抬起头，眼眶红着，全脸写着疲倦。

　　“小海，张叔，你们来了？”杨秀秀一一打招呼，瞥见许小海背后的江心也不感意外。

　　“医生怎么说啊？”老张问道。

　　杨秀秀不作答，只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进去？”许小海多嘴问了句，就被老张一个眼神给震了回来。

　　“丫头，你乖，我进去看看。”说完老张便走进了病房，而许小海看了看情绪低落的杨秀秀，左右为难着，最后还是坐在了杨秀秀旁边。

　　“江心，你要不，去买点喝的？”许小海看见同样也无所适从的江心，如是建议道。

　　“好。”江心答应着，就离开了。

　　“她一定没跟你说，我是她女儿吧？”杨秀秀开口道。

　　“嗯……是没有。”许小海坦白。

　　“她觉得，我挺丢人的，”杨秀秀声音有点哽咽，“毕竟我在那种地方上班。”

　　“那种地方？”许小海想安慰下杨秀秀，咽了口口水，努力组织语言，“其实我觉得除了日夜颠倒有害身体，别的没什么啊……我曾经也经常去啊……还是……还是不怎么乱的，你……是服务员吗？”

　　“我是跳舞的……”

　　“哇，很厉害了，你居然还会跳舞。”许小海是想起之前夜店里确实有不少身着暴露跳着热辣舞蹈的舞者，他只是万万没想到，杨秀秀居然也是其中一员。

　　“嗯，我以前是个舞蹈教室的老师。”

　　“那为什么不继续当老师了？”

　　“白天晚上都要上班，太累了，实在吃不消，送到我这儿来的，都是些小孩子，”杨秀秀愈发把头低得更下了，“有天，我上课的时候打了阵瞌睡，就有个孩子撞到头了。”

　　“啊？”

　　“嗯……我大概，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老师。”

　　“那你可以辞掉一个，既然你妈不喜欢你在夜店上班，那你就辞职啊——”

　　“那医药费呢？”杨秀秀打断道，“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我也不想让她知道，但医药费谁也不能当做不知道。”

　　“呃……”许小海哑口无言。

　　“夜店的工作，钱多。我只是做了个最简单的选择罢了。”

　　“那你可以跟你妈好好交流的，她也许会理解你，知道你做的这份工作也许真的没有那么糟——”

　　“唉。”杨秀秀大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许小海。

　　“怎……怎么了？”许小海难得看到杨秀秀正脸，此时的她没了平日的羞涩，不是那个送他酸奶的小姑娘，更像是一个历经人事的成熟女人，他不免有点不适应。

　　“三千，”杨秀秀比了个“3”的手势，“三千就可以，熟人或者长得好看的话，还能打个八折。”

　　“秀秀……”许小海有些震惊。

　　“也难怪，本性是难移的，纵使你现在只是个保安，”杨秀秀顿了顿，“你的内心，还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少爷吧。”

　　“欸？”一阵又一阵的惊吓袭来，许小海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你……认识我？我是说，以前的我？”

　　杨秀秀苦笑着点点头，“我不像你，你的世界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光鲜亮丽的人与事，稍微暗淡点的，在你的记忆里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但在我那灰溜溜的世界里，一瓶酸奶，就足以发出耀眼的光芒了。”

　　杨秀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又转向许小海，缓缓说道：“一眼就够了，怎么会不记得你。”

　　如果把人类的记忆比作一本日记本，那许小海的那一页，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肯定是被撕掉了。江心买了饮料回来，静静坐在隔壁椅子上，陪同许小海，听着杨秀秀把许小海缺失的那一页用她的视角，慢慢补上。

　　上军校的许小海难得休假，便跟一群朋友来到杨秀秀工作的地点打发黑夜。

　　那时杨秀秀刚从兼职变成全职，对整个夜场虽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轻车熟路。刚跳完舞下台，就被一堆油腻的中年大叔拦住了去路，一定要她陪酒。

　　许小海年轻气盛，自诩正义，在隔壁包间看到这一幕时挺身而出。

　　“喂，人家小姑娘都说了不要了，你们这样不是很好吧。”许小海傲气地扬起下巴，用鼻孔视人。

　　“管你什么事啊？”带头的男人转过头，满脸不爽。

　　不看还好，许小海定睛一看，对方大概四个壮汉，各个都是健身教练的身材，手臂上都涂着各式各样的纹身。

　　许小海心里再次强调，他这不是怂，而是事情闹大了，不是很好，自己也带了群人，这要打起来，说不定能把这儿天花板给掀了，到时候要是上新闻了，被学校知道事小，要是被他爸知道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大哥，”许小海瞬间弯了弯腰，“小弟的意思是，有话好说啊，是不是要陪酒啊？我陪你们啊！”

　　还没等那些男人反应过来，许小海就把那个带头的男人手里那杯酒一饮而尽。

　　“咳——”酒很烈，许小海咕嘟咕嘟下喉，嗓子像有火烧般，一时经受不住，猛咳了起来。

　　“大哥，今天酒随便喝，全算我的怎么样？”许小海仍然笑脸相迎。

　　像是兴致被彻底破坏般，那些男人悻悻然离去。

　　“谢谢……谢谢你。”杨秀秀的声音很轻，目光还留在那些男人身上的许小海差点没有听清。

　　“谢什么，女孩子就不该喝这样的酒，”英雄救美成功后，许小海瞬间觉得自己又高大了起来，“欸，你等下。”

　　杨秀秀愣在原地看见许小海走进包间，只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瓶酸奶，就往她手里一塞。

　　“喝喝酸奶就好。”

　　“啊……还有这事儿啊……”许小海无奈地挠了挠头，像是被人翻出了黑历史般，暗自想钻个地洞，小声嘟囔着，“那时我怎么那么蠢啊……”

　　“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杨秀秀脸上有些失望。

　　“不不不，有印象，有印象，”许小海急忙道，“是真的有印象，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去参加考试来着，消防员的考试。”

　　“嗯？那你通过了吗？”

　　讲到这儿，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江心也转过头来。

　　“当然没有啊，我第二天被车撞了。”

　　“啊？”这次轮到杨秀秀震惊了。

　　“没事，过去太久了，”许小海轻描淡写着，尔后又一脸认真地看着杨秀秀，“但我是记得这事儿的，我只是没认出，那姑娘就是你。”

　　有那么一瞬，许小海仿佛又看到了平日里的那个杨秀秀，羞怯地笑着。

　　“既然你爸已经不在了，那你跟李婶……也算相依为命，”许小海开口道，“别辜负了这些年你的辛苦钱。”

　　“说什么辛不辛苦的，都是自己选的，”杨秀秀说道，“我尽力了。”

　　“是还缺钱吗？”

　　“医生说，动手术的话，有五成机会可以活，但手术费太贵了，”杨秀秀声如蚊蝇，一再重复，“我是真的尽力了。”

　　等到许小海跟江心进去的时候，李婶已经睡下了。许小海想起平日里那个喜欢拉着他手一直聊天的大婶，跟现在病恹恹的样子简直天上地下。自己也算是在医院里待过一段时间的人，那种感受，是要跟病痛争抢身体，是要面对四面白墙跟无止无尽的消毒水味，是要看着家人强做镇定欢笑着说些不诚实的语言。所以他能理解李婶跟杨秀秀，那种感受，这辈子他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回去的路上，老张坐了反方向的车，只剩下许小海跟江心坐在回小区的公交上。夜里的公车，人很少，许小海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江心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连许小海自己也没意识到地，他叹了口气。

　　“看开点。这也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事。”江心安慰道。

　　“是说。”许小海靠在车窗上，任由车的行驶也把他的头跟身子震了起来。

　　“许小海，我问你。”

　　“嗯？”

　　“那天你给杨秀秀挡酒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

　　许小海一下子警戒了起来，坐直了身体，“记，记得啊，我不是说我都记得吗？”

　　“那你后来干嘛去了？”

　　“回家啊，跟朋友们玩到深夜，就回家睡觉了呗，还能干嘛啊？”许小海故作理所当然地回答，语毕后又试探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

　　许小海观察到江心的眼里闪过一丝波澜，不经意地，转瞬即逝了。他太过于慌张，只顾回答着江心的问题，想着如何搪塞过去，却忘了问，江心到底为什么会好奇那夜的后续。许小海被撕掉的那一页记忆，他现在可以肯定了，是他主动撕掉的。不管是之前半吊子的“英雄救美”，还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包括第二天的车祸……大大小小，他都不愿回想起来。为了保护自己，他索性选择忘掉。但现在当事人的出现，又让他把那一页的回忆补了起来，连带着之后的事，都想了起来。

　　还是忘记的好啊。许小海内心万千感慨。

　　回到家里，大海摇着尾巴迎了上来，许小海才注意到了一桌的饭菜。沈星辰发过信息说她已经吃完回去上班了，也给大海喂过食了，还对江心的厨艺一番夸赞。

　　“吃饭吃饭了，可饿死我了。”许小海坐了下来。

　　“都凉了，我去热热。”江心说道。

　　“不用了，”许小海把江心也按到了座位上，“天气那么热，吃着正好。”

　　这顿饭，许小海使出了全身力气，吃了三碗饭，把盘中的菜一扫而空。完事后，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真的好吃，我现在又觉得你应该去做厨师的。”

　　在江心收拾好碗筷要洗的时候，许小海来到厨房抢过了江心手里的活。

　　“今天我来吧，”许小海说道，“你别听秀秀乱讲，我可不是什么少爷。做饭是你的，洗碗就我来。”

　　江心也没拒绝，擦了擦手，正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又被许小海叫住。

　　“我手湿了，你帮我把围裙系上啊。”

　　江心拿起钩子上刚被自己挂起的围裙，站到许小海身后。

　　许小海抬着手，配合江心的动作，随意说道，“我觉得你是那种，做什么都能成的人……虽然让人觉得挺生气的……”

　　“然后呢？”江心在许小海的腰间打了个活结。

　　“那你为什么要当消防员啊？”许小海问道。

　　“因为见过火场里绝望的脸，不想让他们等太久。”

　　许小海手里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这话，明明是他自己讲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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