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那是在许小海刚读小学的时候，也就8、9岁的样子，距离现在有十八年了吧，他也记不得很多细节了。

　　只记得那年暑假，父母的工作突然变得很忙，许小海几番苦恼，还说不喜欢家里请的阿姨，只为了让父母在暑假时能将他送到在乡下的外婆家。

　　比起父母，他更喜欢外婆，比起自己家，他更喜欢外婆家。

　　外婆家屋后是一条小河，一开始他还怕水，后来脱件衣服就往水里扎，救生圈都不用，游累了就去田里抓泥鳅，到了饭点，外婆就会扯着嗓子喊他回去吃饭，桌上全是他爱吃的菜。

　　“外婆，明天也去教堂吗？”外婆信教，到了周日就会起个大早去礼拜，许小海喜欢睡懒觉一直没去成，那天许小海突然又来了兴致。

　　“去啊，小海要不要跟外婆一起去？”

　　“好啊好啊，外婆叫醒我，我也想去看看。”

　　许小海注意到客厅里多了两个大箱子，他走过去打开，全是小孩子的衣服。

　　“哇，外婆，这些！都是给小海的吗？”许小海兴奋极了，开始往外抓衣服，却发现里面有不少裙子，“外婆，这个小海穿不了啦！”

　　“哈哈哈，”外婆笑了起来，“这个不是给小海的哦，教堂旁有个孤儿院，这是给孤儿院的小朋友的。”

　　“孤儿院？”

　　“对啊，这孤儿院还是你爸负责拨款建造的呢……”讲到这儿，外婆脸色一沉，“嘁，这算是你爸唯一做的好事了吧。”

　　年幼的许小海并没有听懂外婆话中的意思，管自己玩耍去了。

　　第二天，天才刚亮，许小海眯着惺忪睡眼，跟外婆一起去了教堂。新鲜劲儿刚过，就坐在外婆身边睡着了。

　　醒来，外婆还没结束，他就溜出去了，他想去看看那个孤儿院。

　　“少爷，你走慢点。”

　　“你别跟着我呀。”许小海对跟来的阿姨说道。

　　“这……”阿姨只好隔着距离，走在后面。

　　许小海就跑得更快了，孤儿院的大门关着，许小海绕着走，发现有个狗洞。

　　他往后看了一眼，趁阿姨没跟上来，便钻了进去。

　　“你谁啊？”

　　刚钻进去，还没站起身呢，就被人逮住了。

　　许小海抬眼一看，是跟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孩，见许小海趴在地上不回答，那小孩伸出了一只手，“新来的？”

　　许小海抓住了他的手，借势站了起来。

　　“嗯。”许小海拍了拍身上的泥。

　　“怎么从这儿进来？你偷溜出去啦？”

　　“对。”许小海盯着眼前的小孩，眼睛圆溜溜的，睫毛很长，像个娃娃般正好奇地看着许小海。

　　“你叫什么名字？”许小海问。

　　“我还不知道。”

　　“啊？”

　　“老师说，我马上就要有爸爸妈妈了，到时候就会有个新名字，”说到这儿，小孩笑了一下，接着他问道，“那你叫什么？”

　　“我叫小海……”顿了顿，许小海便说道，“那我叫你大海可以吗？”

　　“可以呀。”

　　“你在玩什么呢？”许小海看见大海的不远处有几个铲子。

　　“过家家啊，轮到我做孩子们的家长，他们都去上班了，我要做饭等他们回来。”大海说着便走了过去，细心地铲着土。

　　“我也要玩！”许小海走了过去。

　　“好，那你做妈妈吧。”大海爽快答应，并给许小海大方分配了角色。

　　“做什么妈妈，我可是男的，要做爸爸！应该你做妈妈。”许小海也抓起一个铲子。

　　“可我也是男的啊……”大海奇怪地看着许小海。

　　许小海抓着铲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没有落下。年仅8岁的许小海，光速经历了“一见钟情”的初恋以及“措手未及”的失恋。

　　后来阿姨赶到，外婆也送来了衣服，许小海看着躲在孤儿院老师身后的大海，对方也怯生生地回看他。

　　从那天起，乡下的乐趣，除了小河，田间，山坡，泥鳅，还多了一个孤儿院。

　　因为知道许小海的身份，所以全院上下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每天的“到访”。

　　“小朋友们，你们将来想做什么呀？”老师问大家。

　　“我要做个军人！”许小海举手大声说着，“我家有一整盒的军事兵人！”

　　“我家还有个机器恐龙，你打开它的开关，它就能跑一天！”许小海坐在地上，开始跑题，跟其他孩子讲述着自己的新奇玩具，“我，我家还有个篮球，房间里有个篮球框，每天都能投篮！”

　　“哇！”孩子们纷纷发出惊叹。

　　“哼，我可厉害了，站很远，都能投进去……”许小海说着就开始比划起来，但他发现大海在角落里一直一个人默默看着画本。

　　许小海走了过去，“大海你在看什么？”

　　“画本，要一起吗？”大海拍了拍身边的地板。

　　“这画本不好看，都旧了！”许小海嘴里嫌弃，但还是坐了下来，“我爸爸的书房，有一整个柜子的书！”

　　“嗯……”大海没有看许小海。

　　“我下次回家，带新的画本给你好不好？打开来，它还会立起来的那种！”

　　“好。”大海抬起头，对着许小海笑。

　　但两个孩子并没有等来“下次”。

　　十九

　　那时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在排练一年一次的话剧演出，再过几天就要去镇上表演了。看着其他人都是成双成对地在排舞，许小海走近落单的大海，与他并肩坐了下来，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排练啊？”

　　“我演的是侍卫，就在那儿站着就好。不用排舞。”大海说道。

　　“哦……”许小海点点头，大海远远看着排舞的孩子们，眼神里似是有些向往，于是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老师说，你也想演个王子啊？”

　　“啊？”大海转过看向许小海，显然没有料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老师说，我们人数是单数，总会有人配不到搭档的……我马上就要走了……就，没关系的。”

　　“那我来做你的舞伴啊？”许小海脱口而出。

　　“哈哈哈哈……”大海笑了起来，“我们都是男的，怎么跳舞啊？”

　　“两个男的，就不能一起跳舞了？”许小海站起身，“我这就去跟老师说。”

　　“啊？等等——”

　　“噗……”

　　“哈……”

　　孩子堆里不时传来嬉笑声，可许小海完全不理会，“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哈……”有个小胖子忍不住笑出声，“你是男孩子，为什么穿裙子啊？”

　　“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穿裙子了？演戏，演戏不行吗？”许小海摆起“公主”的架势，高傲地抓着自己的裙摆。

　　“那谁演你的王子啊？”

　　“对啊，你的王子呢？”

　　这时在人群里一直默默无语的大海，低着头，举起了他的手，小声地回答道：“我……”他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正当他打算再说一遍时，许小海几个箭步就冲上来，把他拉了过去。

　　“他啊！”

　　于是两个人也加入了排练中，许小海舞姿笨拙，大海倒是因为耳濡目染，跳得有模有样，他耐心引导着许小海，看着许小海着急的样子，笑了出来。

　　“你还笑我？”许小海放开了手，赌气地赖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大海收了笑容，蹲在许小海面前，“要不算了吧？后天就要演出了，来不及。”

　　“谁说算了，我都穿了裙子了！”许小海攥起自己的裙子。

　　“哈哈哈……挺好看的。”

　　“来来，继续练吧。”许小海刚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有点酸麻，又坐回了地上。

　　“先去食堂吃饭吧？”大海发现其他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我腿走不动了，好累啊。”

　　“那我背你？”大海转过身。

　　“你背的动吗？”许小海怀疑地问道。

　　“嗯，”大海自信地点点头，“上来吧。”

　　“哼，不要了，”许小海倔强地站起来，“都是男孩子，我怎么能让你背啊？”

　　那天许小海玩得意犹未尽，连哭带闹地赖在孤儿院，外婆也宠他，便应了下来。

　　深夜，孤儿院发生了火灾。

　　许小海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困在宿舍里，出不去，大家围成一团，不管男生女生，都呜咽着，有几个年纪稍长的，稳住了大家的情绪，许小海注意到大海仍是一个人蜷缩在角落。他爬了过去，看见大海流着泪，却没哭出声。

　　“大海，你别哭啊，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许小海坐在大海旁边。

　　“我……马上就会有爸爸妈妈了，”大海哭着说，“马上就又没了。”

　　“不会的，”许小海用贫乏的词汇量尽力安慰着，“而且有爸爸妈妈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啊！”

　　“嗯？”

　　“他们老是很忙，我每天在家就只有阿姨陪着……有跟没有，差不多的。”

　　“呜……”显然许小海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你别哭了，你是男孩子吧，男孩子不能哭的。”许小海帮大海擦着眼泪。

　　“我怕。”

　　“别怕别怕，我就在你旁边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喂！那边两个！”

　　许小海看到有孩子突然指向他们这边，他看了看附近，火势蔓延了过来，来不及思考，许小海就抱住了大海，他感觉到自己的左侧身体，好像被火烧着了。

　　后来的事情，许小海就记不太得了，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了。

　　他不知道那个演出最后到底有没有顺利进行，也不知道大海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因为他甚至连大海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孤儿院在大火中烧成一片废墟，又过了一年，许小海的外婆也去世了，父母就把乡下的房子卖掉了。许小海印象中，有关于童年最美好的一切，就那样被一场大火烧得什么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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