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宁可,最后离开申城的样子憔悴又狼狈。大件都已经快递回家了,我们俩各自拖着个箱子,背了个包,来到申城火车站。
来到候车室,离检票进站的时间还大概剩半个小时,我们找了座位坐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那时我的病情很不稳定,全靠药物维持生息。总时而觉得亢奋,又时而觉得困顿。我明知宁可的心碎了个稀巴烂,但我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不是不想,只是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一样,那些话如鲠在喉,被卡住了。
当时的我们,仿佛是被繁华忙碌的申城驱逐出境的罪人,找不到一个理由能留在这里。
或许,我们从来就不曾属于过这里。
宁可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旅人,听着广播字正腔圆的播报,霎那间,想不起自己是谁。
到我们拿着票排着队走到闸机口时,申城对我们开了最后一个小小的玩笑。
宁可的票插进口子里,被吐出来后,通向列车的那扇小门没有打开。
“欸,坏了吗?”宁可背对着我,小声说话。
在反复试了几次后,排在我们后面的旅人都纷纷去到隔壁的闸机进入,“我们也去旁边吧—”我如是建议着,转头却发现宁可瘦弱的背影在轻微颤抖着。
“欸,怎么不行呢?”宁可仍然一遍遍把车票塞进闸机口里。
“小可。”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怎么不行呢?”宁可像是魔障了一般,重复着,我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脸庞话下来,融进候车室的地板上,瞬间就看不见了。
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异常情况,走了过来,询问道:“这机子坏了吗—你们可以先去旁—”
“师傅,这,怎么不行呢?”宁可抬起头,红着眼抽搐地问着,“怎么……不行了呢?”
工作人员跟旅客们向我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可宁可仍是一遍遍地确认着,问着。
“哪边,出问题了?怎么不行呢?”
亲爱的神,可以的话,我衷心祈求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看到那样的表情了。
“这个给你。”眼前的宁可化着完整的新娘妆,光彩照人,像一个出尘的精灵,向我飞来,递上她手中的捧花。
“希望你能快点找到符合你'铁人三项'的那个人。”
我感激着接过花,郑重地点点头。哪怕我现在最想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但婚礼,尤其是受到各方祝福的婚礼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我当然会想为了一个幸福新娘的意愿而去改变我的意愿。
由于明天要工作,同桌的客人也没几个熟识,又看了一眼宁可,已经换上了另一套礼服,在一堆人的围绕下到处敬酒……所以我打算默默地离开现场。
当我提起包打算起身时,发现了一个事实: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不见了。
我在周围确认了第二遍时,看见了我的手机正在距离我五步远的一个小孩手里,他什么时候拿过去的我都没注意到。
我走了过去,低下身子,正想靠近温柔地劝告那个小孩时,他反应比我还快,拔腿就跑。
我叹了口气,不想引起注意,只好快步追上。
小孩没跑几步,就摔倒了。我松了口气,在庆幸还好地上铺了红毯,看样子没有受什么伤。我是说,我的手机。
小孩立马哭了起来,我的手机被甩到一个凳脚下。还没等到我走过去拾起,它被落入了别人之手。
那个人先把我的手机拿起,又接着单手“拎”起了那个小孩,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小朋友,乱拿别人的东西很不礼貌喔。”
小孩的母亲及时出现,不断地向我跟那人道歉,乍一看,像是我趾高气扬地欺负了她的孩子,而她在求饶般请我高抬贵手。
“人都走远了,你看什么呢?”拯救我手机的人问我。
我从思绪中回来,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穿着小皮靴,深蓝色吊带长裙,外面套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针织衫,快到胸的三七分长发,眉眼清秀,像我打量她般,她正微笑地也打量着我。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她把我的手机递了过来。
我自诩个性冷淡,很少将内心所思用表情展示出来。但此时的我,不用照镜子,满脸肯定是写满了惊讶。
“周……周宜男?”
我跟周宜男坐了下来,她所在的餐桌靠近角落,桌子中间的卡片上写着大巴司机还有一些我没听说过的人名。这桌人已经走了个差不多。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逐渐开始适应现在的她。
“你跟宁可见过了吗?”我问道。
周宜男用牙签随手插起一颗果盘里的草莓,“我见过了,她应该还没注意到我。”
“呃……”我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
“其实这次我主要是来见宁定的。”
“嗯?”
“之前他有借过我一笔钱,我是来还钱的,”她咬了一口草莓,“因为宁定一直陪在宁可身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好遇到你。”
“钱?”
“毕竟我觉得,这个场合,我还是不要出现的好。”周宜男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惑。
她转身拿过自己的包,翻找起来,我注意到她的包里放了一本很厚的《圣经》。再仔细看,周宜男的脖子上挂了个精致的十字架项链。但在我印象里,她似乎不信教。
“这个拜托你交给宁定吧。”她拿出一个不薄的信封。
“你……入教了吗?”我盯着她的项链。
她顺着我的眼光,先是惊讶后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点点头,“其实我父母都是基督教徒……但我从小就不像他们那样虔诚。”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周宜男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神爱世人嘛。”
“你还在踢足球吗?”
周宜男摇摇头,“早就不踢了。”
那是连宁可都不知道的,她的脚一直都有伤。在申城球队的时候,伤情恶化了。如果不动手术,长此以往,就会落下一生的残疾,而动了手术,这辈子就不能踢球了。
“反正动不动手术,都是无法继续踢球了。”
周宜男在宿舍里思考了许久,那时的她便成熟到已经可以冷静接受那一切。
我猜,宁定借给她的那笔钱,应该就是动手术的费用吧。
“你为什么不跟宁可说呢?”我问道。
“感觉说了也无济于事……”周宜男低下头,“关于踢球的事,我想了一天一夜,想通了。而关于宁可,我想了三天三夜,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就好像……你会做数独吧?有些数独题,就是无解的。人们通常把这些无解叫做:错误的数独。”
“至于为什么不说清楚,还有个理由,”周宜男挑了挑眉,“那是我仅剩的些许不甘心的坏心眼作祟吧。挺幼稚的,但那时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吃掉了果盘里最后一颗草莓后,周宜男用纸巾擦了擦嘴,看了眼手表,“我还要赶车,得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吧,这钱我改天找机会给宁定。”我看见宁可在不远处,仍被簇拥着,她跟新郎的脸都有些红了,像被灌了不少酒。
“小瑜,你看上去比以前好了不少,”周宜男看着电梯里的镜子对我说道,“大学那时的你,怎么说呢,总感觉下一秒你就会人间蒸发一样。”
“是吗……”真是有趣的形容,我反问道,“那你呢?你现在还好吗?”
周宜男点点头,“我也还好。回家乡工作了,吃住都在家里。除了偶尔会被唠叨要去相亲之外,都挺好的。”
“嗯。”
我专注地盯着镜子里的周宜男,她曾理着清爽的短发,笑起来眼睛弯成两个黑色的月牙,她很擅长踢足球,还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在学生中很有人气。傍晚的橙黄色阳光打在操场上,洒在她的身上,我跟宁可坐在看台上出了神地看着她跑了一圈又一圈,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灼热而耀眼,充满了蓬勃张扬的生命力。
记忆中的她,与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她,大相径庭。我无法妄下判断,哪个她更好,只敢暗自惊讶,专属于时间的、强大的改变力量。
我有些好奇,刚刚目睹了宁可的婚礼现场的周宜男,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我从镜子里也注意到了我手上拿的那束略显突兀的捧花,给周宜男递了过去。
“这个送给你吧。”
眼看着周宜男神情犹豫着,正想要说什么,电梯门开了。我直接将花塞进了她的手里。
“我们应该不会见了吧,”周宜男在跟我分开前略带伤感地说道,“不过看到宁可跟你,都过得不错,这次也算没白来。”
我想,宁可终究是幸福的,不管是宁定还是周宜男,都是真心希望她好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浣城的街灯已经全亮,十一月的风吹过来有些寒意,我把脖子往里缩了缩。街上清冷的气氛跟刚才的酒店里形成强烈的对比,恍若隔世。
我目送周宜男上了开往车站的巴士,她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手举着捧花,一手向我挥别。
神真的爱世人吗?神眼中的孩子,真的是平等的吗?
我只知道,不管时间改变了什么,不管哭着笑着,也不管是好是坏,只要活着,谁都无法停下脚步,被推着奔向一个又一个明天。
这点倒是挺平等的。
“我当然知道她在那儿啊……”那之后,宁可淡然地跟我说道,“是我安排的宾客位置啊,怎么会不知道。她不喝酒,在这边也没认识的人,司机师傅那桌没有酒水,不用‘干杯’来‘干杯’去,而且散得也早……”
“原来是这样。”
“知道她喜欢,我还特意叫服务员把那桌的水果全换成草莓了呢,”宁可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不过马上又收了回去,轻叹了一口气,“到头来,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我想着,光是这些,就已经很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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