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浴池是欧式的,圆形的陶瓷水池,墙壁上有电子温度显示器,水温恒定在40至50度之间。穆衍森将头搭在边沿上,下面垫着块柔软的浴巾,可无论什么姿势,都不那么舒服。其实,是心里不舒服,十分的,不舒服。
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心如止水,可在确定那是她的声音,独独属于她的音质,不用多看,也能清清楚楚知道,那是她,是活生生的她。
瘦瘦小小,剪了短发,却不再是从前那般清瘦。根本不用多看的,她身上的每一处骨骼皮肤,曾触摸过无数次的,让他眷恋至深的,身体发丝,每一处,任凭岁月啄食,他,都没有忘,也根本忘不掉。记忆触感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埋藏在身体每一个角落,在最深最深的地方,与其血肉相链相融在一起,只凭声音,他便能肯定,那是酒儿。从不肯听话,倔强固执又狠心的酒儿。
与她说话的那一瞬间,他心脏的血液似一下被放空,心脏狠狠的颤了又颤,然后迅猛的起搏,狂躁的跳动仿佛是要从胸腔里冲出来,全身血液迅猛的倒流。他只能是故作镇定的,掩饰自己心中狼藉的慌乱。
来到这里第一天,竟是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惊的他,无所适从,想要四下逃窜。
澳门,居然真的是澳门,终于,在这里遇上了。第二次来,依然是夏末。
总认为她那么聪明,绝不会轻易让他寻到踪影,所以那次,下了飞机,只在机场坐了一整天,哪里都没有去。小柯回来向他汇报她母亲一天行程,与朋友喝茶,聊天,美容,健身,最普通的太太生活,略微打听,家中只有一位小姐,年纪也不对。终是放弃,她说过的,为了母亲安稳,绝不会来打搅。
原来,是算准了他什么都最信她,于是,偏在这地方落脚,让他这么多年,寻寻觅觅,苦苦的找。像个看不见光亮的瞎子,四处碰壁,绝望无助,作困兽之挣,在马上就快要死心的时候,以为消失在这世上的她,又硬生生的闯了出来。
僵硬的维持着在浴缸里的这个姿势,他有片刻动不了身,然后,缓慢的,站起来,迟钝,机械的,甚至是有点恍惚的跨越脚下的障碍,慢慢披上浴衣。片刻之后,忽然迅速冲出浴室,急切而仓皇,寻找自己的手机。
做不到的,原来是这么的不堪一击,在见到她与别的男人亲密的刹那间,所有理智崩塌,艰难维持着到此刻,终于溃不成军。想她,依然是,这般的想念她。
“喂?小柯,明天到澳门来,不论手头有多少事都不要管,马上过来找我,有很重要的事让你办。”
挂上电话他整个人有点发抖,是要发狂了,想到她与那男人亲密拥在一起,他就想要发狂。这么多年,他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压抑自己,试图忘记,忘记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但她只用了这一场偶遇,就将他击得一败涂地。怕她会过的不好,受人欺辱,没人保护,哭了没有人安慰,一人孤苦。原来是他太笨太蠢太自以为是,她并非不好,反而,比从前还圆润精神了些。
多么可笑可悲。离开他,真的就那么好?
赌场里声音嘈杂,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随处可闻可见。但秩序保持的非常好,每一桌旁边都站了两个以上的监官。
穆衍森是从来不惯于这种场合的,从前有这种爱好的朋友约他来玩,他都通通回绝。受祖父辈传统观念影响至深。赌博,无论是娱乐还是嗜好,对他来讲,都是相当不好的恶习。
走上台阶,□□、赌大小、21点等等,不同的□□游戏桌旁都著有名称和简明的玩法。
苏酒站在最显眼的那桌,紫色的制服,整洁得体,笑容可掬,在“哗啦啦”的声音中,双手像变魔术一样洗着扑克牌,专注且专业。
他淹没在人群之中,默默的,深深地,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望着她,凝视着她身上每一处,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想放过。
一局结束,重新开始。他悄然无息的走过去,在她对面,慢慢坐下。似察觉到什么,她抬眼,正正好撞上他的眸子。墨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她很快收回视线,他也没有多说什么,静静的,等待她发牌。
牌已经发到他面前很久,穆衍森却一动未动,坐的端庄挺直,从表情,看不出任何是故意来找她的痕迹,仿佛又是一次不期而遇。
“先生,该您亮牌了。”她轻轻,礼貌的提醒一句。
依旧是波澜不惊,不顾旁人催促。忽而,他嘴角噙着淡雅笑意,“若是我赢了,可不可以带你走?或者,怎么样你才肯跟我走?”
这种东西,他不会玩,她完全笃定的到。但他却表现的这般镇静自若,一脸胸有成竹必然是赢家的样子。旁人都狐疑又暧昧的看着她,苏酒抿着嘴唇,他笑的越发迷人,对她,痴痴而望,好似情人。
不论输赢,这话都已表明,就是冲着她来的,且还与她有着千丝万缕暧昧不清的纠缠。这是在逼她,多年未见,他竟是变得如此狡猾,几句话,便可以让她无路可退。
“替我一下,谢了。”
她低声对身旁的监官这样说了一句,急急绕过去,拉起他就走。一路走到大门口,下了台阶,站在马路边上。瞪着他不知怎么开口。存心是来给她捣乱的,能说什么!
“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随便进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两碗混沌,上早班,一直没怎么吃饭,她其实早饿的不行,拿起勺子大口大口的吃。
“你怎么还是这样子,又没人跟你抢。”他手未动,搭在桌面上,离她瘫在桌上的手很近。
后一句,好熟悉,心像被什么抓了一把,又痒,又隐隐作痛。她缩了缩手,抚在碗边上,有些烫,炽热感顺着手心钻到心尖上,针扎似的,却固执的紧紧贴在上面。
瞟了他一眼,低下头,淡淡开口:“你想干什么?说吧。”
“看看你。刚才,我还真怕你对我掀了桌子。”
他最是清楚她的脾气,不过可惜,这些年,她也变了不少,不再任性妄为,收揽改变了许多坏脾气,知道多为他人着想。为生存,更为母亲。
盯着碗里漂浮的面皮,她不在意的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到哪里,都死不了的。你看,不是挺好的,生龙活虎。”
“是啊,你到哪儿都吃的开。”像自言自语,转而,他又说:“恩,这么多年没见,你是变精神了,但是,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工作?”
知道他并非瞧不起,能听出是担忧,她笑了笑,抬起脸,放下所有戒备,在他乡遇上认识的人,不管从前是什么关系,心里的感觉终归不那么相同,有一种贴心的暖意。
“喜欢呗,在澳门还能做什么,况且那里的人,我都能与他们相处的很好,比在别的地方自在快活。其实,我是监官,偶尔帮人顶班才发牌,很轻松,闲人一个。今晚,是一个姐妹要去香港找男朋友,我就帮她一把。”
呵,还是那么仗义,她聪明,与人相处也诚心实意,应该是不会吃什么亏被人欺负了去。
他略微低了低头,与她视线齐平,希望她看着自己,可她,偏偏是不肯。
“我……”
“别说!你别说。”
即刻打断,她不想要知道,真的一点都不想,没有意义,换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句话问的太糟,他像是误以为她不想再见面,瞬间冷了脸,不作答,捏着手里的陶瓷茶杯,似使了很大力气,水溢出来,溅到手背上。
她连忙抽纸巾,帮他擦,“你没烫着吧?”
他抽过纸巾,打开她的手,冰冷道:“怎么?就这么想我快点走?那马苏杭对你就那么好?”
他若是想知道的,总有办法知道。多么无趣,苏酒歪着脑袋,开始不正经,“挺好的,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傻帽一个。”
“对你好还让你在那种地方工作?怎么?现在学会勾引男人了?我还真小瞧了你,以为你一个人会受苦。”他也开始阴阳怪气,气氛完全是不对路。
苏酒咬紧牙,死死望着他,半天,平心静气。对,有话,好好说,没必要再惹不必要的麻烦与纠缠。
“其实,我可以当经理的,只是我不愿意,你知道管人的事多得罪人。当监官最好了,没事就瞎晃晃,到点了,就下班回家,不知道多自在。有马先生和冯先生的面子,还有马苏杭,也没人敢真的管我。以前我也怕自己活不成样,可是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好吃好喝,每周与我母亲见上一面,看着她过的好,再没什么好求的了。”
沉默,他开始沉默。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一盒烟,打开,却都是抽了半根半根的,每一根,烟头都是黑乎乎的,长短不一。随便挑了一根,点烟的手势也不那么熟练,打火机摩擦了半天也没有火苗出来,一时气结,高声喊服务员,要了个打火机,再点上,深了一口,开始剧烈的咳嗽,碰掉了自己的打灰机,还差点弄翻了自己跟前的汤碗。
将烟头扔到地上,狠狠踩灭,这一晚,在她面前,做什么都不顺,狼狈到了极点。
何苦呢?像个孩子似的,别扭的,傻气的,不应该的,跟自己置气。苏酒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没有做声。
出了餐馆的门,苏酒对他郑重地说:“穆衍森,我要回去上班了。我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你现在一定更有钱了,你要更努力,将来,让我在富豪榜上看到你的名字。”
他不说话,不肯再理睬她,低头看地面,像怄气的小孩子。
苏酒只好自找台阶,与他道别,“那我先走了哦,拜拜!”
有那么几天,她做什么都很恍惚,时常想一个问题——他走了没有?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或许,是早已经走了。走了,就好。走了,很好。
她站在桌前整理旧的牌,准备扔掉。
“苏,有话跟你说。”是主管。
“啊?什么?”
“你又把客人兑换的筹码拿错了,赔了钱你是没关系,我可要被上面骂的很惨的。”
“哦,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哎,不舒服?或者是有什么事?要不请假休息几天,反正你没关系的。”
“哦。”她愣愣的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总之对不起啊,那我先回去了。”
晃悠到门口,没注意,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苏杭。他笑呵呵的故意挡住她去路,她没心情与他闹,闪到一边,他张开手臂。
她邹起眉头,“你又干嘛?”
“请我吃饭!”
“没心情。”
他双手作揖,可怜兮兮的,“我都被我爸禁锢几天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你又怎么了?”她耐着性子。
“还不是他要开俱乐部的事,非要我跟这个项目,我才懒得理他那些破事,他硬是不让我走,这不定好了才放人。”
“什么俱乐部?”
“他要在对面开俱乐部。”马苏杭斟酌了一下,对她说,“你那位‘债主’也在,就在对面,正一起研究重建的问题呢。”
他?!他没走!苏酒立马提起万分的精神,推开他,疾步走出去。对面原本是高级餐厅,一楼大片大片的玻璃窗,完全能清楚看见里面的人。
餐厅歇业,只有靠窗的位置坐了几个人,而他,是最挺拔出众的那一个,侧脸隽秀俊逸,到哪里都有股漠然气质,总是与旁人不同。
苏酒就这么直愣愣了站着,看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上,他还在,他居然,还在这里!
直到他们谈完,走出来,穆衍森似乎是瞟见她了,又似乎没有在意,脸色淡淡的,精神不那么好,拉着身旁的女孩上车,车很快开走,不见。
马苏杭向他父亲跑去,苏酒伸手拦车,也走了。
一个人,安安静静,冷冷静静的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送来的东西都没怎么吃。在窗前默默站了良久,他重新换好衣服。
这些天小柯一直在为他忙这忙那,当侦探当助手当司机,一刻都没停过,该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穆衍森敲开小昭的门,说,“穿好衣服,出门。”
“很晚了喂!”小昭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很不情愿。
“很晚了也要出去,快点。”
“为什么?”
“我不是让你来玩的,这些天还没玩够?有工作。”
上了车小昭还是怨气连连,“干嘛去啊!我又不认识路!你不能找小柯啊!”
“我不想,有导航呢,我说你开。”
不容置疑的口气,只能遵命。
在赌场不远处停下,他看看时间,该下班了。她所有的作息时间,他都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见苏酒背着包慢悠悠的走出来,与旁人道别,却没有搭车,一个人沿着路边晃晃悠悠地走。很疲惫的样子,低着头也不看路。
“跟着她。”穆衍森突然开口。
“啊?”小昭惊讶了一下,抗议,“不是吧,她走那么慢,不好跟啊。”
“叫你跟着你就跟,话那么多。”
“哦。”
于是,就这么一前一后,默默无声,她在前面低头数步子,他坐在车里傻傻看着,跟着。眼神贪婪,像个得了神经质的偏执狂,又好像是一个偷窥狂,心炙热的燃烧起来。多么想下去,拉住她,问问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就那么狠心?也想用撕裂骨肉的力量拥抱她到进怀里,像从前那样吻她,呵护她。可是,理智告诉他,只能是这样无声无觉的保护她,护送她安全的回家,即可。
为了保持不被发现的距离,小昭把挡挂到最低最低,不耐烦的说:“你跟着她干什么?难怪小柯每天都是大黑眼圈,你是不是竟让他干这种事了?有劲没劲!”
他不理睬,小昭不服,大晚上的折腾人还不给个解释,“她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说,我可下车自己去问了。”
她干的出来,也是个不靠谱的。既然叫她出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穆衍森轻轻叹息,“她是、戒指的主人。”
“诶?你那个宝贝的要死的戒指?那她不会是你的……”
“恩。当初,我向她求婚,大半夜的让朋友去他店里给我拿,要了他的镇店之宝,本来人家是给他老婆留的,我答应他全年免费消遣,硬是夺到手里。后来,她走了,不要了,给我留下,我总想扔了,又舍不得。总想,下次见面,再给她戴上。可是我想,大概是没机会了,她不想要了。”
他说的清清淡淡的,像别人的事情,又透着很深很刻骨的伤感。长久以来,这是小昭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感□□。原来,这么浪漫,又很伤很伤似的。
“她为什么走?”
“大概是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快乐吧。”他一直想不出,猜不到。
“那她一定不够爱你。”
“也许吧。”
话题至此,窗外的人被一辆车拦住。马苏杭开了窗户喊她,她不理,只好下车,追着撵着,把她拖上了车,扬长而去。
穆衍森眼神落寞的盯着那离去的车尾,她生命中,终是有了别的保护者,看来是不需要他了。她也不一样了,总感觉,是哪里变了。空白的六年,亦是不知在她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这样的庞大的缺失,该如何填补?也许,并不需要谁来填补。
小昭识趣的刹车,车内异常静谧,除了呼吸,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被什么撞击着,心中空旷无比,是昏暗的,带着撞击发出的回音,一下,又一下,疼的厉害。整个人坐着却感觉是飘飘荡荡,无所依偎。
那明明是他的酒儿!让他每每心痛到不行的,他一个人的酒儿!可如今,她不是。
关掉后座的灯,他淡漠地动了动嘴唇,“掉头吧。”
“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电梯里,小昭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默了一下,这一刻,也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突然之间的,就是很想说说话。
“她是那种,得到的太少,没什么人疼爱,却也活的很坚韧,就那么活着,一个人,孤军作战,无惧无畏,哪怕是磕得头破血流都要捂着头倔强的站在你面前说‘我能过的很好,我能’。从前,我总是不能不忍心看着她那么辛苦还假装自己很好,我怕她喝醉了哭没人照顾,怕她闯了祸惹了麻烦没人保护,怕她孤苦无依。可是现如今,她不需要我了,她似乎有了很多人保护。再不需要我了。”
回到房间门口,小昭又回头问:“你很爱她吗?”
“恩。非常。”
他看着远处,眼神有些悲悯,忽明忽暗,“我为她换了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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