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晃眼而逝,又到年底,窗外大雪纷飞。穆衍森坐在偏厅看书,不远处丘丘坐在摇椅上玩游戏。
看得有些累,抬眼看了看窗外,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除了能感知到冬日里冷风的刺骨,其他三个季节几乎是分不清的,人忙的七荤八素,每日睡前已将醒来的事全部排满,恨不能24小时都用上,一刻也不停歇。总到了最冷的时节才恍悟,又是一年就这样无知无觉的过去。
丘丘调皮,跪在地上不知玩什么东西,跟着滚来滚去,仔细一瞧,是个小沙漏。滚到他脚边,丘丘姿势像只小动物趴在那里仰着小脸冲他笑。穆衍森蹲下,捡起沙漏,拿在手上放平,流沙滚动,一点一点,慢慢下滑,时光的流逝,亦是在眼前了,可若是想抓,却是怎么都留不住的。
“玩什么呢?”
穆衍森闻言站了起来,穆衍柏踮着脚愉悦的走进来,抱起丘丘,捏了捏他的鼻尖,“去厨房找爷爷,等着你去喝汤呢。”
“是!”丘丘像个小战士一样颇正经的敬了个礼,跑走了。
穆衍柏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沙漏,“难得你会陪着他玩,熬了汤,你去不去喝一点?”
他始终盯着手上的东西,来回把玩,淡淡地说,“不了。”
这些年早习惯他的寡言少语,穆衍柏也不多说,走到爷爷养的花旁边,听见他在背后开口问:“你说这沙漏要来回反复多少次才是六年?”
穆衍柏回头望着他,哥哥站在那里,微微弓着背,眼睑下一片阴影,不论隐藏得再好,都掩不住他身上淡淡的莫名郁悒。不是她敏感,是心里明了,这么多年,他终是忘不了。
“不知道,管它多少次呢。”穆衍柏指着花,“你看这千手观音开的多好。”
穆衍森没有回话,依旧摆弄着沙漏,仿佛很好玩,乐此不彼的。
见他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穆衍柏也不再说话,咬着嘴唇,伸手扶花盘上的纹路。这花,是二哥特意从香港拍卖会弄回来的,当是赔给爷爷。
那次以芯也不知是碰了二哥房里的什么东西,弄的他大发雷霆,以芯含泪跑走。他跑到门口蹲在那里将所有垃圾袋翻了个遍,衬衫前襟和手腕沾了污秽的东西也全不顾,只护着那样东西小心的用纸袋装起。她跟前跟后,隐约瞅见竟是张破旧的餐巾纸,上面似乎是写了什么东西,谁都不明白也不敢问。就那么当着长辈的面警告以后谁也不许碰他房里的任何东西,方婶打扫时也只敢清理下灰尘垃圾什么都不敢多看。脾气越来越坏,对以芯更是苛刻。隐约清楚他存着什么心思,爷爷来气怕以芯太委屈说了一句“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走都走了还念着!成心不让人好过!”正是那日夜里,她亲眼瞧着哥哥把那开得正好的童子面用手指尖一点点碾碎,疲惫而无望地说“这花早就该死了,留着有何用”。
为寻一个人,多少年不肯放弃,那人却终是杳无音信,仿若从不曾出现过,过去种种,如虚如幻。像困在一场梦境中,而做梦的人,一梦五六年,就是不愿自醒。
过了这一年,便是整整六年,他竟还不肯醒不肯忘。
“嗵”他轻轻将沙漏放到架子上,掀起衬衫袖子的边,看了一眼手表,“我该走了,你下午没事送丘丘去爸妈那里吧。”
“不是都放年假了,后天就过年了,你还要忙什么?”
“我去马场。”
一贯的惜字如金,说完便走。穆衍柏看着哥哥的背影,只轻叹一口气。
六年来,这个习惯也是雷打不动,只要是在本地,日里再忙都要去看他那宝贝一次。总听圈里的好友说她二哥怪,开那么好的马术俱乐部,什么品种的好马良驹不是应有尽有,却独独喜欢最差的那匹。心里实在好奇她跟着去俱乐部看过几次,见那马,果真是品种很差,除了能拉车怕是再什么别的大用处,一点不值钱。可他偏就当个挚宝似的,专门请了个私人饲养员精心照料,马老了生病自然是在所难免,稍有一点不周全就要大发怒火,有时看着精神不那么好他也要生气,弄得饲养员有苦难言,换了一个又一个。只听他叫那马“当归”,对旁人总是冷言冷语,对着匹马却可以和颜悦色的说话。她到底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年,中午家里来的人不多,同在一个城市的亲戚加上父亲的几个老友,刚好凑成一桌吃饭。大姐升迁到沿海城市做市长,几年都没时间回家过年,只把丘丘派人送回来让二老见一见,稀罕上一段时间。母亲看着孩子张口闭口的总是叹想她。
光阴似箭,经过岁月洗礼,人总会渐渐变得更加成熟自立,谁都没有辜负了父母的养育栽培。老大最是风光,始终秉承父亲为民服务的信念。穆衍森早年生意就涉及甚广,如今更是遍布全球,满世界的跑。穆衍柏调到广电上班,也是整日整日忙的不可开交。真难得一家团聚,二老很是高兴欣慰。
匆匆吃完午饭,难得时间富余,穆衍森又去了马场,走的飞快,安廖跟在后面想让他添件衣服,喊都喊不住,直对着门口发起牢骚,“一个破马,比自己家人都亲,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了!”
夜里十一点多,母亲直使劲儿的催衍柏给她二哥打电话回家吃饺子,可一直在打,电话就是没人接她有什么办法?左思右想,估计最有可能的地方,还是马场。
马房里只开了一盏天蓝色的壁灯,穆衍森垂头坐在最里面的长木椅上,听见有人进来,也没有反应,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
“哥,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妈着急的不行,赶紧跟我回家。”
穆衍柏踩着高跟鞋,“叮叮叮”的走向他,他听见了,却不回应,不言不语,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毫无知觉的雕塑。
“哥!跟你说话呢!走啊!”
“哥!”
穆衍柏推了他一下,他侧了侧肩膀,躲开她的手,好像小时候被父亲重罚以后一个人躲着生闷气,来了人,也不理,就那么拧着脾气,不听不看不说,将自己与所有一切隔离开来。不要人问不要人干扰,就只一个人缩着。
“哥……怎么了?”穆衍柏察觉到他不那么对劲,问的小心。
他眉目动了动,抬起眼,失了魂一般,嘴唇动的很慢,“马死了,当归,死了——”
她当是出了什么大事,随口道:“死了就死了呗,至于么,不过就是匹马!”
“你懂什么!它不一样!”
他突然就瞪住她的眼,看似无神,实则暗藏锋芒,吓了穆衍柏一跳,鲜少见到二哥这般吓人的神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向后靠了靠。
“这是她爷爷的马,我帮她找回来的,可是她却不要了,当初跪在地上哭的那么伤心求我找回来……还有那些石头……”他恍惚重复,“后来就这么都不要了。”
闻言,穆衍柏脸色微变,心头重重一颤。原来那般的爱惜珍视,亦是为她。
“哥……”穆衍柏也不知能说什么好该说什么好,只上前扶他起来,“哥,回家吧。”
一瞬,穆衍森表情凝结,阴冷道:“是老朱,老朱没给我看好,我早告诉过他出了事他这辈子都赔不起!没心肝的敢不听我的话!”
“哥!”穆衍柏实在听不下去,狠狠撂下他胳膊,大声吼他,“你别这样行不行!这马都老成什么样了!任谁都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人家还肯给你伺候着。就是她的马又怎么样!人还有暴毙的时候呢,何况是个动物!多少年了!你够不够!能不能清醒过来!她走了!不会回来找你了!你管她去哪儿了!没有她你就不活了?别人还就都不能活了吗!她就了不起成那样让你这么念念不忘的!至于吗!”
若是换做平时谁要是敢这么提她一句半句,他准是火的不行,此刻却是安静的,平静的像死水般,喃喃的自己念叨,“我没让它死,就不准死……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怎么就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
仿若最后的悲鸣,让人听着心疼,怎么都是自己的亲哥哥,她又怎么会不痛心。深知他从小就专情,钟意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不管有多旧都不许人乱碰一下,何况是个至深至爱的人呢?
“哥,你别这样,真的,这么多年了,放下吧。”
穆衍柏低头,见哥哥眼底仿佛是闪着水光,多么不忍心,还是要说,要让他清醒过来。
“你在台湾,守了三年,得到什么结果了?什么都没有,出入境记录消费记录等等那些,什么都没有,她那么聪明个人,也许连以芯都给骗了,压根就是去了别的地方就是不想让人找到,别傻了,哥,真的,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面如死灰,隐藏几丝恼怒,以及大片让人无法看得懂的凛冽,猛然起身,“你回家去,不要跟着我,我想自己呆着。”
站在防盗门前,他拿着钥匙,定在原地,很久很久,终于是伸出手,打开了那扇门,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去。太久没来过,满屋子,到处充斥着尘埃的味道。
她走后,这房子他只来过两次,一次宿醉,一次是在心脏手术前。
走到电视前,出了会儿神,拿出一卷监控录像带,按到机器里,播放。
按静音,无声息的,画面闪动。按快进,无数画面,一晃而过。定格,分不清色相,角度也看不清人的脸,只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倔强的站着,捂住半边脸颊,形单影只,那样可怜,可她从来不肯让自己沦落更低,努力的往上爬,无力,也要抗拒。怕沉沦,于是才会越走越远?
这卷带子,他曾看了无数遍,日日夜夜,不厌其烦。只看那一段,她被她后母羞辱,憎骂,被打,顽强而倔强的独立不动。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伸手去触摸屏幕上的她,明知无用,但还是重复着这自己都觉很傻的动作。有多傻?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傻了,便是神经失常。
留着,只为证明曾经拥有过。看着,不断重复,不断回放,重播,再重播。只怕忆不清她摸样,只怕模糊了与她的回忆,只怕会将她忘记。更加怕她没有人照顾,再遇不上疼惜她的人,到了别处会受苦。
可是,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或许,离去的日子里,她活的很恣意,不然,怎么会再也没出现,不肯回来。又或许,早把他忘记遗弃,他还傻傻站在原地痴等无心人。
驾轻就熟按下按键,又是定格在那最熟悉的画面,已是没了曾经那种刻骨铭心痛过的感觉。
别开脸,猛然背过身去,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迸出来,仿佛每说一字都耗尽他全部心力,心如刀割。
他对着空气说:“你不回来,就永远别出现,我一定能把你忘了,你能做到的,我也能。我的心已不是原来那颗,我也可以做到像你一样狠心绝情。”
年后他依旧是忙,忙着在欧洲拓展事业,刚回国,接到以芯的电话,约他一起吃饭。大概了解他总也不按时用餐,到了饭点,让助理催了又催。实在婉拒不了以芯的好意,他只好放下手头的事,让小昭备车。
小柯跟着他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习性,值得信任,于是调他去了国外。小昭跟着他日子不算长,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做事莽莽撞撞,但性格仗义,说话也是口无遮拦的,没那些故作高雅气质的假装样子,时不时还会冒点傻气,做错了事也不怕他,私下里更是无法无天大呼小叫的直呼他名字。某种程度上穆衍森是相当纵容她的,偶然间产生过错觉,以为是见着了当年的那位故人,猛然醒觉,并不是,却也还是这么惯着。因为有她跟在身边,时不时闹他,心情总会莫名的舒畅些,觉着日子不那么无聊。
进电梯前经理过来跟他牢骚几句,说小昭又把文件给派错了地方,还弄丢了一页。穆衍森暗自抿了抿嘴唇,只说,“她年纪小,你们多担待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大老板总这么护着,来头不小,经理也知不好再絮叨,识趣的走远。
坐上车,听见她又放起流行音乐,早已习惯,也没多说什么。自从她兼职当了他司机,满车都是她的东西,玩偶,CD,零食,左一堆,又一堆。穆衍森最是厌烦凌乱,也都容她这么胡来。
一首粤语歌,歌词,他都听得懂。
“……假使能找到比你更好,我亦拒绝更好,宁愿手牵手一起的退步……”
男人磁性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可流行歌曲,他并不熟悉,再好听也不那么喜欢,只爱听爵士或轻音乐,没那么扰心,可自从有了她,常是不得消停。
“你是不是又做错事了?”他清淡的开口。
小昭回头俏皮的朝他吐了吐舌头,又快速转回去,开车。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那么多事,忙的人头都晕了,还得学这学那的,哪能都顾周全了,我又不是万能人。”
哼哼,满嘴都是理由,人家一句,她能回十句对付上,他是如何都说不过,只说,“去红山口。”
一路沉默无言,小昭实在憋不住,找他说话,“这首歌好听吧?我最喜欢的歌手了!超级优质的人呐。”
“恩,挺好。”
他淡漠的看着窗外夜景,路人匆匆而过,黑影一闪就不见了,连脸都瞧不清楚。若是,若是在人群中错过了相识的人,该多可惜。
“你开慢点。”他提高声音,招呼她。
“我这技术你放心,开那么慢有什么意思!”
他总是这么奇奇怪怪的,小昭才不理,自顾自开自己的车。
下了车,他吩咐小昭自己找地方玩,等他电话。小昭转身就把车开走没了影,答应兼职给他当司机,也是为了他的车好,可以满城畅通无阻的随意往哪开都成,撞了刮了也不用她担着,在家父母都不让她这样碰车,过瘾又自在,自然是乐意的屁颠屁颠的。
同以芯准时准点安安心心的吃了顿正餐,席间话倒是都不多,只随意聊了聊工作上的事。饭后,以芯提醒这正是他大学附近,才恍悟过来,难怪觉得看哪里都眼熟,还奇怪她怎么会选了这么平价的餐厅?原来是他从前在校偶尔会来开小灶的一家校园餐厅,换了门脸和装潢,味道却比以前更好,竟都给忘了。
坐在校园里,俩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林以芯坐在他身旁很近的位置,动一动手就可以碰到他胳膊,可还是刻意的,拉开了几厘米距离。却能清楚听见他呼吸,不疾不徐,带着些倦意。
大学时,她与他不同校的,每一次都是她主动跑来找他,给他带许许多多的东西,连他们导师都全部认识她,见了她也都没了军人的严肃,各个的调侃嚷嚷“你媳妇儿又来看你了”,他面带微笑,也不反驳的。
那时儿,真好。那时儿,竟傻傻误以为,这辈子,他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穆衍森,可他,从来都不是啊。
可惜呀可惜,过去,是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不具有任何力量,只能悲哀自叹。冗长的岁月,变化万千,谁也不能提前预知到,就那么忽然出现一个人,轻而易举,将过往一切美好都颠覆。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无力抗拒。你,就是输了,何苦死撑不承认?苦苦等待,大把大把的好时光,无辜流逝,再等不起了,心里比谁都清楚,等,也永远是无果。好吧,她承认,真心的,认输了。
以芯看着前方夜景中的灯,忽明忽暗,偶有学子三三两两奔波于校园间,意气风发,匆匆而去。年轻真好。
她平静的笑了笑,对他说:“衍森,我要嫁人了。”
良久沉默,像兄长一般,语气温婉,他说:“恩,挺好,你,也该嫁了,该嫁个好人。”
“他人特别好,荷兰人,好注重家庭,我觉得很温暖。”她微笑着,是真心的笑了。
“那就好。”穆衍森没有看她,直视前方,“你和衍柏一样,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家人。”
“我会想你的,衍森,你也要偶尔想想我,好吗?”以芯轻轻偏下头,靠在他肩上,大衣的材质很柔软亲肤,却是凉的,冰凉冰凉。
“不,永远都别想,谁都别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以芯,你听话,好好的,能忘的,都忘了吧。”
耳朵贴在他身上听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像是擂鼓,狠狠的,一下一下,一字一顿,击垮了心中最后的几丝念想。她无声的,落下两行莫名的泪,悄然,滑落颈间,凉的彻骨。
最初的几年,他工作,只工作,拼了命的工作,然后,找她,满世界的只想要找到那个逃走不见的女人,寻不得,日日麻醉自己,打探得知,他失眠症很严重又不安医生指示。熬不住,便开始乱吃药,怕家人担忧,戒了很久才戒掉。
以芯等着,盼着,熬着,终于在某一天,她醒了,刹那间觉悟,这红尘中,竟有人比她还痴还傻,执迷不悟。哪怕眼前就是夺命的沼泽,也要一脚踏到最深处去。
那天的天气不好,刮起风沙,马场没什么人,远远望见他一个人牵着那匹最钟意的马,沿着栅栏边缘,一摇一晃,慢慢走,慢慢踱着步子,微微垂着头,让人怎么看都觉落寞萧索。
他走的出神,她悄悄靠近,从小视力保护的好,离得不远,能清楚瞧见他的脸,再清楚不过,很突然的,他眼中,有东西落下,掉在尘土中,倏地就渗进去,化开,卷入埃土之中,不见了,消失了。
她急速转身,躲进俱乐部的餐厅里,坐下去,心已是凉的彻底。
早已是而立之年,他竟是那般轻易,落了泪。不是为别人,以芯知道的,深深的知道。只为那一人,只要是能寻回来,他定会与她白首不相离,而且,这辈子,只会为她。
等他从马场回来,已是天黑,以芯到底于心不忍,又愧疚难当,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诉了他。
当初苏酒要走,是她一手安排,全世界除了意大利任何地方的机票随她选,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最后选了台湾,又买通工作人员,对监控做了手脚。所以没有她的任何记录,所以谁人都以为她是凭空消失了。
穆衍森反应不激烈,只问她,为什么,为什么狠心要拆散?问了又恍然,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傻。
以芯哭,哭的很伤心,“衍森,你对我真的很残忍,这么多年,我等着你,你盼着她,你应该最清楚其中感受,为什么,偏对我这么残忍?就真那么舍不了?”
“怎么舍?怎么能做得到?”他也无法做到彻底平静,眼波微微颤动,回答她,“你那么做,对我,也够残忍了。你知道让我割舍有多疼吗?当初那根钢筋硬生生插/进我心口,都没有那种感觉铭心刻骨,疼的我连呼吸都不愿意。你说我应该懂,那么,你也该懂的。你让我如何能割舍的了。”
谈话伊始,她哭,哭的人心忽然开朗起来,“去找吧,找找看,台湾也不大的,要是走了,也会有记录,换了地方,总会有记录。我相信你会找到的。”
没过多久,他便是在台湾投资新的俱乐部,将工作重心转移到那里,天天年年,竟依然无果。若是天意如此,那也不能再怪谁了。
以芯悄悄抹掉泪痕,故作明朗的站起身,拍拍风衣的褶皱。
“好了,我该回家了,就是想走前同你道个别,这么多年好朋友,我走了可能就不回来了,你不想我就算了!等你老了还这么孤寡,我顾念情分会回来看看你的。”
“好的,那谢谢了。”
他没有起身,眼下阴影越发深沉,让人看不清他眼眸,只声音有些沙哑的与她道别:“走吧,我再坐一坐,你到了别人家,可别再娇气。”
“再见。”林以芯踩着高跟鞋走的飞快,头都没有回一下。
这世界,终究还是只剩了他一人。此刻已很晚,校园里安静异常,又坐了很久,他摸出手机给小昭打电话。
“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
“好啊好啊,正好没空。”
听见她那边嘈杂,感觉她是要急着挂电话,他叫住:“等下,你也早点回家,别让你家里人担心。”
说完,那头早都挂断了。也是这般,从不肯听他的话。
吹了大半宿的冷风,上午开会的时候鼻塞头重的要命,到了下午,已经有点支持不住,几个助理秘书都看出他脸色不对,挨个问他要不要把电视电话会议先取消。他手还没抬起来,人已经倒下了。
醒来后是在爷爷家中,几个私人医生围了一圈,保健医生也是匆匆赶来,见他醒来,家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想与保健医生私聊,老爷子说什么不让,赶走旁人,留下在一旁听着。
“您失眠症本来就严重,还这么过度疲劳不知道休息保养,再这样下去,身体绝对是支持不住,得了什么心理疾病,想要根治那可就难了。往后多注意休息。”
说来说去永远都是那么几句没用的话,穆衍森没什么耐心的哼了一声,“那我睡不着有什么办法,我跟家呆着我也是焦心,不如多做点事情分分心。”
“您这……我还是建议您找个心理医师。”
穆衍森着实没耐心听,沉吟了片刻,说:“行行行,回头我会考虑。我这就休息休息,您回吧。”
打发了所有医生,他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换衣服回办公室。
老爷子立马揽住他,眼一横,“让你忙事业忙事业,谁让你卖命去了!躺下!”
不容反抗的老革命,他只好是睁着眼干躺着,发呆。
保健医生的话字字是砸在老爷子心头上,赶紧把他母亲给喊来看着。
强行压在家中休息了数日,各种大补汤,喝的他闻见就反胃,又没一点办法,只好偷偷全倒在花盆里。屋里大大小小的盆栽,无一幸免。恍然间发现,这种办法,他绝对是深深受了某人影响才干的出来。
小昭那个毛躁的丫头,也住在大院里,离得不远,下了班风风火火跑来看他,给他买了樱桃派,自己先吃了一半。挤到厨房非要帮忙做饭,母亲喜欢她,怎么跟前跟后麻雀似的咋呼也不嫌烦。
三年前,他第一次遇见小昭,是在大院的花坛边,他刚回国,还提着行李。她蹲在地上,哭的惨兮兮,见有人路过,也不理,咧着嘴又哭又嚎丧,好一个凄惨的场面。委实哭的人揪心,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问她怎么了。她仰着脸,先是死活不搭理,可劲儿往死里哭,他站在一旁,竟就这么看着迈不动步子。
等她哭够了,居然主动跟他说,“我爸非要我留在部队……我不想当那个破玩意儿,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受够了!我去找工作,去哪儿他都跟人打招呼不要我,我想自食其力,可我什么工作都找不着,我急死了,气死了,怎么办啊……我饿死都不妥协!我死外头都不回去!”
倔强的小红军似的,也是个拧巴的脾气,穆衍森将她捡回家,又派老方打听是哪家的孩子。一问,原来是新调来的长官,才搬进来没多久,难怪都没见过。
哄着骗着,总算是把她弄回了家,她父母都是军人,又是家中独生女,管教自然是苛刻了些。日久熟络起来,得知她还在跟家里抗衡,打零工烫伤了手,于是跟他父母商量,不如跟着他后面磨练个几年。她父母想知根知底的有个兄长照顾也好,就答应了。跟着他这些年,东西倒是学了不少,可性子,还是那么个样,弹簧似的,越压弹得越高,谁都治不了。
闹腾了一下午,终于是得了一大盒饺子跑到他跟前打招呼道别,“穆衍森,我回家了啊,你也不送送我!”
“你那么精,丢不了,走吧。”
他斜靠在沙发里,拨弄遥控器,反反复复,还是那个台,一大堆明星坐一起八卦的要死。叽叽喳喳的,比她还能咋呼。
小昭惊的不行,狐疑望着他,他这种年纪的人,也爱看这节目?!
明明是恶趣味又搞笑的节目,屏幕里那个每场必耍宝的谐星穿着女人衣服丑到不行,她忍不住“咯咯”乐得肚子疼。低头却见他始终愁眉苦脸,隐约感到他眼底有细碎的光亮,像是要哭了似的。
他压低了脑袋,小昭咬着大拇指,觉得自己绝对看错了,好好地,而且还是这么好笑的节目,又不是苦情电视剧,就算是,他这种冷冰冰的人,怎么可能看的想哭呢?
“不理你,全世界都欠你钱!哼,我回家了。”
安廖送走小昭,唤他到餐厅吃饺子。终于是换了点别的,穆衍森关掉电视,坐到桌边,饺子的香味异常熟悉,熟悉的他不敢多闻。太熟悉,怕又不自觉回忆起什么。低头急急的开始吃。
“你慢点,多的是呢。我就知道你爱吃这口。”安廖坐到他对面,常年的抓不住他人影,好容易能坐一起谈谈心。
忽然问他:“你觉着小昭怎么样?”
“妈!您别瞎想啊,不可能。”
知道她是什么心思,穆衍森及时打住,将她那些想法全部第一时间扼杀掉。
安廖直深深叹气,不管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觉着挺好,虽然年龄小了点,可也算门当户对的,我看你对她不也挺好的。”
“妈!”穆衍森撂下筷子,“您存心不想让我吃了是不是?”
“我怎么就存心了!”安廖也来了脾气,“我看你这几年就是越来越不像话,人家以芯都嫁人了,你还要跟个孤魂野鬼似的拖到什么时候啊!忍着忍着不想说你,可你看看这都多少年了!能回来早回来了,说不定人家也早嫁人……”
“我不吃了!”穆衍森用力打断她的话,情绪有些失控,“我这天天的已经够烦的了,能不能别老拿这些事来烦我!不想呆着非逼着我回来,有什么意思!总之我不结婚,就是不结,谁都别想再来逼我!”
推翻了桌上的汤碗,拂袖就走,一直上了二楼,到自己房间门口,没进去,转身,去了客房。用力狠狠摔上门,后脑勺却使劲磕在门扇上,狠疼了一把,但肉体上的疼痛已经压不住胸中浓浓恨意。到底想要怎么样才甘心!为什么偏偏都抓着他不放!一天安生的日子都过不上!
回身又将头重重的撞在门框上,一下,又一下,重重的磕,疼的没知觉,渐渐冷静下来,他也学会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找回自己。
走到床头柜,拉开抽屉,不用翻找,里面只有半包烟,他戒了很久,这一刻却怎么都忍不住。点燃,抽了两口烟,用指尖拧熄了,放回原处。
这间房间,她只住了一晚,什么都没留下。不自禁,总是想走进来看看。说是要忘记,要绝情,可如何能够做得到!他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喘气不呼吸不知痛痒,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谁能来教教他救救他?或是用什么将记忆抽离。不论什么办法,只要是能够,真的将她忘干净。
恢复所有工作,有朋友打电话给他,说澳门有位先生想和他合资在赌场边建个俱乐部,彼此搭桥做大生意,问他有没有投资的意思。
澳门,澳门也是个让他曾燃起无限希望又最终放弃的伤心地,不作考虑,当即回绝。
又过了几日,那位先生亲自打电话来,相约见面,这样的面子,总是要给的,穆衍森推了其他邀约,亲自接见。
澳门马氏家族,家大业大,家族中多少在当地叱咤半边天的人物,不论商界名流还是政坛人物都要留几分薄面。
聊了几个小时,年龄上虽有些跨度,但无论什么话题都颇谈得来,彷如才见一面就可称得上忘年之交。
穆衍森决定做这笔生意,他是商人,有利可图,没道理拒之门外。
除了经营俱乐部,他还同时拥有几家大型的购物中心。其中,包括她曾最喜欢去的那家。其他都是别人在管理,唯独这家,他时常会亲自来看上一眼。
小昭怀里夹着文件跟在穆衍森后面,部门经理在向他汇报工作,她懒得听,左顾右盼的想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每次只要是跟在他后面,看上什么,总可以随便拿,弄的那些售货小姐都羡慕不已。有时候她自己也奇怪,大龄、单身、不好女色又少言寡语冷冰冰的资本家内心一定是空虚孤独寂寞的要死要活,不然怎么会总把她当女儿一般对待?
下了电梯,穿过家电区,一对情侣在讨论要买的东西,似乎是在筹备婚礼,研究买哪一款的空调比较划算买回去物美价廉。
女孩推着未婚夫到空调边,笑盈盈的闹,“你看你看,这空调和你一样高,身材也和你一样,我就说你胖该减肥了你就不听!”
“胖怎么了,说明我威武!要不咱先不买了,我回家给你当空调,你要我吹什么风我就给你吹什么风!”
“哼!你休想省这个钱!冬天还好,夏天你想热死我啊!你这一身的肥肉!谁要你当空调!”
“……”
男人看着憨憨的,个子很高,膀大腰圆的,站在空调旁边真快和那空调差不多。
小昭抿嘴笑,回头,发觉穆衍森也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什么表情,视线飘忽不定,也不知是望着那对情侣还是别的什么。那眼神,让她感觉深遂而无望。
忽然,他转身,对经理冷冷的说,“把这专柜撤了。”
“啊?撤了?”经理很惊讶,“销路一直挺好的。”
他整个人森冷的吓人,“撤了,今晚就撤。”
小昭一见他变脸,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大气都不敢喘。认识他这么久,很多时候,小昭老也搞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就像有一回,见他常随身携带的那枚戒指放在办公桌上,就随手拿起来瞧了瞧,结果被他看见立马就变了脸叫她以后不要随便碰他的东西。当时真吓了一跳,以往她怎么没大没小都没见他黑过脸,那是第一次他对她将脾气都挂在了面上。其实那戒指也没什么特别,简简单单的连钻石都没有一颗不像是稀世珍宝很值钱。不过她爱看杂志能看出是Tiffany纯银的光边戒指,且是市面上没有的,好像内环还刻了字母。总之,小昭后来是学乖了很多。
“那……那以后卖什么?”经理面露难色。
“随便什么,以后别让我再看见这个专柜。”
说完,一刻都不愿多留,抬脚便走。小昭灰溜溜的跟在后面小跑,心里纠结的要命,看上了的东西在二楼,可是不敢做声。他生气的时候,万万不能再去招惹。
穆衍森握紧拳头,走的很急,像是要与这里诀别。这一次,他是真的对自己下了绝大的狠心,当是最后一次,一定要忘的干净彻底,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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