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听见策敏在博思腾湖畔唱歌。
我走出毡帐,踩着斑黄的秋草,眺望着策敏。
策敏倚着骏马在歌唱。
声音深沉温厚,很动情。
星光下的草原,静谧安祥。他和那匹叫做哈拉·茂利的黑色骏马,是一幅静止的油画。
他的灵魂以及歌子,像秋天的夜雾,在凄迷的氛围里流淌着——
在流金溢彩的山谷里,
博思腾湖流水溶溶;
忠贞不渝的心只为你跳动。
在阳光灿烂的河谷里,
博思腾湖波涛淙淙;
满腔流淌的血只为你奔涌
……
真正的情歌,长着飞翔的羽翼,最终将排闼直入情人的心间,在情人的心壁上磨擦出情爱的火花。
星星用友善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目光在星光下的草原与策敏之间徘徊着。
银色的博思腾湖颠颤着泠泠的碎浪,奔向远方。
歌唱的人儿,闪光的骏马,飘逸的歌子,妙曼的天籁之音,都成为自然风光的点缀。
歌子,雾一样轻盈云一样飘渺,哪怕是音乐之外的轻柔呼唤,也会扰散它完美的旋律。
策敏勾着头,轻轻地摩挲着油黑光洁的马鬃,目光沉醉于挺秀的骏马,像神话世界里的歌者,在爱的呼吸里温柔歌唱。
我的遐思,轻灵之鸟。
我在水畔听歌,任由歌子在心田舒缓地滑过,使之成为承托我灵魂的钵体——
在洒满月光的大地上,
博思腾湖映满繁星;
这颗诚挚的心,
只为你一个人颤栗
……
歌声,在反复迂回的叠唱中持续着,将我的回忆完整地缝和在一起,把我牵到了遥远的杭爱草原——波茹莱与情人相恋的地方。
“波茹莱”是蒙古人对小孩子的昵称,意为乖巧的孩子。
“乖巧的孩子”已不存在。波茹莱是暗夜里的风,消逝在城市的烟尘中。
我明明了悟,那柔情的歌子不是策敏献给我的心曲,却固执地把情感揉进歌声,把灵魂放逐在弥望无际的草海间,一味地感动,一味地流泪。
我被歌声蛊惑着,走进毡帐,轰然吹响笳箫,一首叫做《只为你一人》的蒙古民歌,随着倾诉式的曲调,缠绵地回旋于帐内——
是我那矫健的骏骥,
绕着弯曲的河水奔驰;
是我梦中思念的情人,
使我赤诚的心儿颤动
……
人若有心,箫亦有情。幽婉和谐的箫声,如烟似水,带着淡淡的忧伤,一如我娓娓的倾诉。策敏能够懂得,只有把情人比做生命之弦的女子,才能淋漓地吹奏出这样的曲韵。
真实的自我在风中吹箫,虚幻的芭比已随着我的灵魂出走,坠落于笳管的深处,顺着笳孔飞出,游走于漫漫黑夜。
一切都在情不自禁中,包括我的歌子。
我在等待一种声音,等待着歌声的切入,切入我灵魂飞散的心田。
我以为,策敏会和着我婉约的心情,再次唱响心中的歌子,但策敏没有。
疾风如鞭,抽打着冥茫的月色。
霎然紧锁的歌喉,逝去的蹄音,是策敏留给我的决绝之音。我在陡起的秋风中瑟瑟而立,冷霜凝在脸上。一颗心,就这样遗失在荒漠的草原。
逝去的一幕,像电影挎贝在我的脑海间复放时,无论是悲是喜,都已遥远得无法让人触摸。
策敏的歌子横在我的心里,像恒久不落的魔笛柔弱地撞击着我的心脏。这是从死到生的过程,也是策敏长久活在我心中的缘故。
这是绝望的思念!
策敏和芭比在天堂栖息,我在人间吹箫。
古老的蒙古箫韵,凄绝悲怆,在静谧的午夜回环往复。
我仰向苍穹,游弋于广阔的夜幕。可是,高亢激越的箫声,将如何穿越浩瀚的星河,抵达遥不可极的天堂?正如我的笳箫,不过是重述着时光背后的故事,再现昔日重来的感叹。
世界上,没有割弃爱情的刀剑。
策敏不可能不留痕迹地远离我的心灵世界。
爱是沉重的,深沉的色彩赋予他凝重的份量。策敏从未对我敞开过情感的心扉。但是,我能从他的眸光里读懂爱情的全部内涵,在歌声里品味出,最美的情爱,不是出自于缠绵的诗行,醉酒之后的颠狂,而是心灵深处自然涌现的歌子。
高贵的爱情,滋生于我们惟美的灵魂深处。
歌声默默,我们在缄守之中交付给对方的,必定是全部的真诚。
我们在城市分别,策敏没有郑重地说一声再见。
一年之后,当我面对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我的视线里霎然消逝,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即将踏上死亡之路的人,与一个视他为生命之弦的女子告别时,唯一可以表达的爱的方式。
策敏离去的那个夜晚,从秋千上走下来的芭比像一个美丽的蒙古少女,银饰和手镯叮咚作响,给伶仃的午夜带来几许活人的气息。
我让芭比安卧在策敏的怀里,守护着他渐渐冷却的遗体,把古远的茄箫按在颤动的唇边,瞑色里的歌子,就有了古朴的苍凉,悲壮的韵味。
我悲怆的心头,由此布满一季的雨水……
我以啼哭的方式,唱着“安啊、安啊”的歌子降临人世,阿爸将一壶烈酒扬进口中:“喳,草原上多了一只唱歌的百灵,少了一个舞挥套马杆子的男儿。咴,听哭声就知道是个骨架健壮的好姑娘!”
百鸟“喳喳”,骏马“咴咴”。这是蒙古式的感叹,一个民族欢喜与自然亲近的古老语气。于是,我就有了赛罕妮娅这样的名字,意为好姑娘,简译赛妮。
白云般下坠的羊群,铺展在青碧的草滩上。祖父坐在帐前吹箫,头上的缠巾像旌旗一样在风中飘荡。我的祖父说,我就在那阵激昂优美的箫声中,停止了“安啊、安啊”的歌唱。
祖父的笳箫,赋予我音乐的灵性。
吹着笳箫走进城市,耳边没有令人心胸豁然开朗的牧歌,我的血液逐渐变得清淡如水。
在城市的舞台上,偶然结识来自草原深处的歌手赛汗夫,我就完全陶醉在他的歌声深处。古老的蒙古民歌,带着天然浑朴的音质,构成最具魅力的弦律,激活了我对自己民族特殊属性的认识,勾起我的深切怀想。
赛汗夫骁勇骠悍的体魄,粗犷豪放的歌声,华丽而不失庄重的民族服饰,磅薄大气的手势,深情温婉的情绪,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赛汗夫的脸苍白无血,有别于那些红脸膛的蒙古男子。我望着他,以敏锐的目光发现,这位草原歌者是在用整个灵魂,倾吐着他对爱情的憧憬。
地平线上出现了云朵,
所盼的雨要降下了吗?
我闭上眼睛分辩着命运的预兆,
萨米雅茹,你在何方?
腾起一溜带状的尘埃,
企盼的蹄声扑入胸怀;
我手搭凉棚眺望遥远的地平线,
萨米雅茹,你会朝着我走来吗?
……
舒缓的音乐,将赛汗夫带入思慕恋人的情境当中,目光触极之处是他放眼眺望的远方,沉醉的表情忧郁的目光,饱含着深切的企盼,无边的梦想。
在某一瞬间,我和他的目光曾有过短暂的溶合。我仰望着他,从他那极具魅力的眸光中,感受到撼人的心动。
歌声,是征服情人的最佳武器,它的力量,能穿透质如骨感的心。这样的歌声,假若不是在万众瞩目的剧场里回荡,而是在空旷的草原上响起,我会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抱,宁愿在这样的歌声里沉醉般的死去!
我望着赛汗夫,温柔已成涟漪。
天幕很大,在他的笼罩下,人类演绎着千姿百态的故事。
赛汗夫意为“好男儿”,具有英俊、美好的涵意,而我则有一个“好姑娘”的名字。
我觉得天地突然在缩小,一切都变得妙不可言……
柯然坐在我的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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