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杰,我是金曼。
唔。
干什么呢,现在?
看电视。
喝啤酒么?
喝着。
抽烟?
抽了。
没错,杰果然是这副德性。
看什么节目?我问。
《动物世界》。杰说。
狐猴!
杰泽贝尔。
我愉快地笑:阿杰,这几天怎么没联系?
开学了吧?
嗯,开学了。
怕担误你上课来着。
得了吧,我正逃着课呢。
唔。
喂,阿杰。
嗯?
不想再玩次飙车?
不想。
那,见面呢?
杰沉默有顷。
喂,阿杰。
嗯?
不想见面你直说。
想马上见到你。
好啊!我说。
两人在电话里约好见面,杰说骑车到校门口接我。我按说定的时间来到校门口,却没见到杰。等了一会,杰骑着车慢悠悠从校内出来。
怎么跑里面去了?我问。
四处转转看看,你们学校挺好的。杰说。
喜欢?
杰有点傻乎乎地笑笑。
走吧。杰从车头上拿下安全帽给我。
去哪儿?我蹬上后座。
飙车啊,你不是想玩么?
我只是随口说说,再也不玩了!
知道的。杰踩动油门,径直横穿马路,被抢道的出租车从窗口探出一个脑袋,脑袋骂骂咧咧,杰向后伸出中指。
哪学的,你!我拍下杰的手。
电影上,杰转脸说道:威尔史密斯对白人警察就这么干来着。
阿杰,注意开车啦!一辆红色跑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杰稍俯身,加大油门,左右穿行,跑车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杰带我驶入一处颇为荒凉的地区,路越往前越显孤单,两边的房舍商店渐次减少,最后一无所见,大片的荒草和几所废墟样的建筑在天底下独自落寞,远处偶尔有火车经过。
此外,只有杰的摩托车缓缓向前行驶,一切静止不动,连阳光也仿佛黯然失色。
转进一条小路,沿路开到尽头,有一座围着铁栏的平房,当中传来狗的吠声。
杰旋转钥匙熄灭引擎,平房里出来一位戴着草帽的老者,虽然已近风烛残年,但看去结实得很,皮肤黝黑,身体硬朗。
阿杰哦,你来了哦,快快进来喝茶吧。老者说一口生涩的普通话。
这是我阿公,杰向我介绍:从台湾来上海,孤家寡人,可怜巴巴的角色。
阿公你好。我说。
好嘞好嘞。阿公笑得很热情。
杰搭着阿公的肩膀走进房内客厅,一只灰毛狗摇着尾巴跑来,阿公喝了一声,灰毛狗灰溜溜地跑走。
周围断续传出狗吠声,客厅外面有两间狗舍,透过宽阔的铁门,可以看见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铁笼子。狗们有的在睡,有的彼此交谈,有的兀自吠叫,有的咬着食盘里的骨头,还有一些,被锁在看不到的角落里。
阿公请我们坐在长木椅上,自己拉了把小竹椅坐在茶几边。茶几摆有一套精致的茶具,阿公刷去茶渣,熟练地泡出一壶浓香的绿茶。
一边喝茶,阿公一边和杰用台语说着什么。两人不时笑笑,我则全然不知所云。不一会,阿公走出客厅,牵来一只黄毛老狗。
狗委实老态龙钟,目光呆滞,表情毫无生机,身体看起来相当笨重,仿佛随时可能倒下。狗费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领到客厅,也才发现客厅里坐着我和杰。于是朝我俩走来,趴在杰脚下,舌头伸出嘴外散热。
鲨鱼,别总是要死不活,起来跑跑。杰拉起狗,狗却并不动身,随即又趴下。
鲨鱼?
狗的名字。杰说。
怎么看也不像。
老了,年轻时相当勇猛,能咬断钢筋。
你的狗?
嗯。养了两年,曾经救过我一命,被几个混蛋追杀,鲨鱼冲锋陷阵,我才好歹脱身。杰撩起鲨鱼背部的黄毛,现出一道明显的疤痕:回来时挨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兽医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好端端活着。
年轻时每天要吃两斤生肉,现在连牛奶也喝不下咯。阿公叹息着说。
出去走走。杰拍拍鲨鱼脑袋,鲨鱼听话地站起。
杰和我带着鲨鱼,走到房后的小路。路边长满高高低低的野草,极目眺望,四面皆无人烟房舍。草向天边漫延,天蓝得安静而耀眼。
鲨鱼是从阿公手里养来的,杰踢开脚下的石子,转脸和我说道:阿公赶出鲨鱼,说我要能驯服它就送给我了。我戴上手套穿着厚实的皮衣和鲨鱼打了一架,这家伙力气大得很,隔着皮衣咬掉我一层肉,但终于败在我手上,被我死死地勒住脖子。这以后就对我死心塌地,为我卖命。
怎么不带在身边呢?我问。
你也看见了,眼下自身难保,鲨鱼又老成这副德性,挨过一刀后元气大伤,再有仇家追来只能白白送死,只好寄养在阿公这里。
阿杰,现在的你究竟怎么回事?
杰从口袋里拿出烟,点起一支,蹲下给鲨鱼吸了一口。
从那位大哥手底下出来后,完全孤身一人,原本那些所谓的'兄弟'全都和我划清界线,想找我算帐的人到处都有。这就是眼下的处境,可怜巴巴的角色。杰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
你害怕么?我靠杰坐在另一块大石上。
杰不屑地笑笑:从小就没怕过什么,大不了一死,死我也不怕的。杰把烟放地上拧灭:我这样的人,注定没有好结果。就像这地方,活着跟死了似的,不这样认为?
好死不如赖活。
就像阿公一样。
杰重新点烟,鲨鱼凑到跟前,杰给鲨鱼先吸了一口:阿公从前也是了得的人物,虎踞一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服。年轻时打来的天下,到头来还是被年轻人抢走。威信没了,地盘没了,老婆孩子都被卡车碾死,一个人躲在这要死不活的地方终老此生。
养几十只狗,靠卖狗为生,成天对着铁笼子说当年的威风。没人来看望,没人还能记得起曾经有阿公这么个厉害的人物,什么时候猝死也只有狗知道。
为什么不回台湾呢,亲戚朋友总还有吧。
我们这些人一旦背景离乡,若不能风风光光地回去,就只有客死异乡。谁也不愿意遭人唾弃,不愿意寄人篱下。
杰伤感地望向天边,随后自嘲一笑。我们起身继续往前走,鲨鱼垂着脑袋跟在杰身边。我和杰搭话,可是杰沉默不语。
两人于是默不作声,静静地行走在苍茫而凄清的草场。夕阳缓缓染红天际,随之而来的晚霞灿烂得令人感动。暮色悄然加深,灰毛狗一路吠叫着跑来,我和杰带着鲨鱼回到阿公家里。
阿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兴致勃勃地和杰喝干一瓶白酒。临走前杰掏出一叠百元钞给阿公,阿公推辞着不接,杰不耐烦地把钱扔在饭桌上。
杰慢慢地骑车兜风,绕上海转了两个小时,之后送我回校。我问杰什么时候再见面,杰没有回答,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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