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午觉意犹未尽，上班的职员长长地伸懒腰，学校里安安静静地上课，麻木游荡在街头的人们依然麻木地游荡，没有需要在三点召开的重要会议，没有上课铃响，没有开始没有结局，一切照常推进。

　　下午三点，仿佛悬于半空，处在中间地带的时刻。我坐在医院大厅望着下午三点的挂钟不知所措。

　　我总是在这尴尬的时间里不知所措，我总是在不知所措的下午三点感到一切全然毫无意义。

　　脑海空白，思绪凝然不动，我呆呆望着挂钟。值班的大厅护士走来问我是否挂号看病？我说我只是累了，随即起身走出医院。

　　天空飘着朦胧细雨，空气里有股发霉的味道，我拦下迎面驶近的出租车，司机问我到哪儿，我说随便。

　　司机回头看我，后面有车不耐烦地鸣响喇叭。司机慢慢开车向前：差不多该到学校接女儿回家，可以的话，我想先开车到学校。当然，路费只收一半。

　　随便。我说。

　　不远的，二十分钟能到。

　　我拿手机看时间，正好三点半，这时候接女儿回家？

　　本来都是老婆接送的，今天因为有走不开的麻烦事，只好由我代劳。

　　唔，什么学校？

　　盲人学校。司机从衣服内侧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个十五六的女孩，站在飘雪的草丛中灿烂地笑，单纯天真的笑容，眼睛水灵可爱。

　　我把照片还给司机，司机接过重新装回口袋。

　　一年前的照片，看不出来是个盲人吧？

　　看不出。我说。

　　三年前因为一次意外双目失眠，眼珠子活动自如，也能感觉到光，可就是看不见东西。

　　治不好么？

　　司机沉默有顷，继而说道：要送到美国，美国有一种先进设备，专治这种眼病。

　　为什么不去呢？

　　治疗要花费很多很多钱，没有办法，只能让女儿先委屈着，等我存够了钱马上带女儿治病。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真想挖出自己的眼睛给女儿换上。

　　车转弯开进一条安静的小路，司机认真地转好方向盘，接着说：刚开始那会儿，和老婆两人整天唉声叹气，女儿也是愁眉苦脸。原本开开心心的一家子突然被推进黑暗底层，生活暗无天日，我无心工作，老婆也心灰意懒。

　　可是几天后，女儿把我俩叫来面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没关系的，无论怎样自己一定努力活得有声有色，爸爸妈妈也必须一起加油才行哦。

　　女儿笑得很美，笑得我心都碎了。从那以后，我也好，老婆也好，每天都鼓足干劲，和女儿一起加油。

　　我静静地听，司机转身朝我笑道：失去眼睛的女儿，反而因此变得更坚强，我们这一家子，也因为女儿的坚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努力地开心，努力地生活。

　　车在一所私人公寓般的学校门口停下，门旁立着校名：上海国立盲人学院。

　　这时候接女儿回家不会太早了么？我推开车门下车。

　　女儿四点放学，当然，学校有宿舍，有专业的护理人员，即使不接回家也完全可以一个人应付。

　　但作为父亲，希望每天都能和女儿在一起，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司机略带歉意地看我：不好意思，一路上打扰你了。喜欢和乘客搭话的毛病死活改不了，虽然常遭人白眼。看样子是老了，开始絮叨了。

　　没关系的。我说：听过之后受益匪浅。

　　那么现在呢？你打算去哪儿？

　　站在这等你接女儿出来，想见上一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儿能够如此坚强。

　　司机笑笑，抬起手腕上的表看眼时间，之后说了声抱歉，旋即走入校内。

　　我靠在车上四面观望，这里街道相当整洁，路往前一直延伸，消失的尽头处只依稀看见树影。两边的房舍也像被谁修剪过一般井然有序地排列，干净清爽的白墙，红色琉璃瓦，铜质路灯以及略带苍桑的长木椅，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所望之处，景致是那般使人舒心惬意，没有任何多余的成分，一切全然恰到好处，既像是刻意追求的效果，又仿佛自然而然。雨已经不知几时悄然止息，留下淡淡的细雨味道，飘散在宁静的空气里。

　　我深深地呼吸，心情和空气一样宁静。

　　没多久，司机领着一个惹人怜爱的娇美的女孩儿走出校门。我细细打量那张单纯的脸庞，眼睛虽然缺乏应有的活力，却含有似笑非笑的情意；鼻梁小巧玲珑，嘴唇细薄甜美，肤质白嫩光鲜，身段婷婷玉立。

　　一眼给人的感觉是，女孩正处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却毫无顾忌地将所有的青春与美丽尽情展现。同样作为女人的我，也不禁暗自赞叹。

　　司机将女儿扶进车内，转身对我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的，女孩长得非常迷人。我说。

　　谢谢。不介意的话，就请和我女儿一起坐在后座。你接着打算去哪儿呢？

　　车内的女孩摇下车窗眯起眼睛朝我友善地笑。

　　你们回去吧，我想在这附近转转。我从包里取出一百元塞给司机，司机推辞不接，我把钱夹在雨刷器上，兀自走开。

　　谢谢你。司机在身后喊了一声，车内女孩探出头来向我挥手致谢，仿佛看得见这个世界。

　　车缓缓开出，我走到一张长椅边，拿纸巾擦掉雨水坐下。

　　我漫无边际地幻想，想像自己正是那位失眠的女孩，想像我和柳颜住在这一带的某个别墅，想像另一种简单开心的生活......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我端着手机犹豫不决，不想接听，想把手机远远地扔掉。

　　是卢卡斯。

　　喂喂，小曼。怎么这么久才接起电话？

　　唔，没注意。

　　今晚十点，白金酒店703号房间。

　　今天不行......

　　卢卡斯已挂断电话，留下硬邦邦的信号音在耳内回荡。

　　我放下手机，久久地仰望白茫茫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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