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桌两个青年大声地划拳喝酒，我转脸看去，两人似曾相识，再四望一圈，饭馆也像在哪里见过。感觉越发不可思议，脑中有什么窃窃私语，进而一阵轰鸣，像有一百万个我在同时说话，但我什么也听不清，神经乱作一团。我抱着脑袋，一声呐喊。

　　我想睡，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杰活着，我活着，一切都没发生，只是开个玩笑，一场被开了玩笑的梦。然而，时光倒不回从前，现实一再将我摇醒，将我独自一人，抛向阴暗潮湿的黑暗底层。

　　杰死了，我活着。

　　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这一事实，我在黑暗的底层反复自问为什么，但没有答案，什么也确定不了，连自己活着本身都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在如此不可思议的茫然中，神经砰一声断裂。我于是抱着脑袋，一声呐喊。高队长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睡，高队长说送我回去，之后带我走出饭馆，上了一辆白色越野车。

　　高队长默默驱车前行，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问我住哪里，我无力回答，只是摇头。两人就此沉默，前方有路便直行，遇到红灯便停。

　　我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地回想杰的音容，杰擦掉我的眼泪，安慰我说别怕，有我阿杰在，保证天下太平。

　　我清晰地记得杰说过要带我和鲨鱼到山上搭间小屋，在夕阳下散步唱歌，两人简单平淡地生活。一切就像发生在几分钟前，仿佛杰正在身边，憧憬着我俩的将来，描绘着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然而杰已经不在，被死亡带走，彻底离开了我的世界。

　　再也没有人为我保证天下太平，也没有人可以填补我空白的灵魂。城市安静地喧嚣，街边穿行着各种各样迷茫的人们，霓虹灯一如往日地闪烁，楼群指着阴暗潮湿的天空，世界静止无声，繁华的城市背后蔓延着孤独和冷漠，以及无以言说的悲伤。

　　小曼。高队长把车停在路边：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很久，杰让我离开上海好好活着，可是我想死。

　　睡。我说。

　　没错，的确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不介意的话，到我那里凑合一晚？

　　我点起烟，清醒昏乱的思绪，心里缓缓平静，平静得空白而冰冷。高队长问睡醒以后怎么打算？我说带着鲨鱼离开上海，到山顶上搭间小屋好好活着。

　　鲨鱼？

　　我和杰唯一共同的朋友。

　　别去什么山顶，找个简单的城市重新生活。

　　睡醒以后再考虑。

　　那现在是回去睡呢还是继续游荡？

　　回酒吧。

　　酒吧？

　　我的酒吧。我把路线详细告诉高队长，之后平静地抽烟，平静地回想杰。

　　高队长送我回到酒吧，问我一个人能否睡得安稳，我说可以的。打发走高队长后我拿杰给我的钥匙开启卷帘门，拉起一半钻入，再关好门。

　　淡淡的月光让空荡的酒吧厅显得异常鬼魅，我随手拉来塑料凳靠桌坐下。睡将我举到空中摇摇晃晃，而我却总在临睡时蓦然惊醒，醒后长长地发呆。

　　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有什么从我体内一点一点向外流失，最后只剩透明的影，在月光中朦胧，成为黑暗本身的一部分。

　　如此大概到了后半夜，我终于让自己筋疲力尽，累到什么也不会再想。我摸黑上楼到杰的卧室，扑倒在床，死一般地睡。

　　一个人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我想死。我梦见自己躺在死人中间，那些死人们说我们都死了你为什么活着？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活着感到失落，像被雨淋湿一样，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淋雨的失落。梦里下着冰冷的雨，我独自站在死人们中间，想睡，也想死。

　　可是我没有死，第二天我照常醒来，而且没有下雨，有阳光，阳光晴朗得一塌糊涂。我躺在杰的床上回想和杰一起躺在床上的情景，想着想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没看来电显示便按键接听。

　　喂，阿杰，是你么？

　　电话里沉默片刻。

　　什么阿杰，我是顾伟。

　　我心里一愣，顾伟？

　　今晚十点，白金酒店703号房间。顾伟用命令般的强制性语调说道：换上网袜和牛仔短裙，这是对方的要求，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我打了个冷颤，手机掉在床上。耳内轰鸣，一只看不见的手抡起石锤在脑袋猛砸，我突然一阵气愤，无论是对砸我脑袋的石锤还是顾伟。我捡起手机一口回绝：不，哪里也不去，谁也不侍候。什么网袜什么牛仔短裙，自己穿去好了！

　　电话里一声冷笑，转而换出平和的语气：对了，小曼，喜欢吃牛排？

　　牛排？我不明所以。

　　是啊，浦东有一家西餐厅，牛排煎得顶呱呱，过去你和大军常吃的那家，记得吧？

　　餐厅里有钢琴和油画，服务生扎着笔直的领带手捧金色托盘，牛排味道无可挑剔，过去我和大军都喜欢在那里享用美餐。

　　一清二楚。我说。

　　那么，晚上一起吃饭，就在那家餐厅，餐厅名字也一清二楚吧？

　　'贵族生活'。

　　六点，在'贵族生活'请你享受美味牛排。顾伟没等我答应便挂断电话，我放下手机感到脑袋被乱锤砸得痛不欲生。起床到饮水机边一连喝了几杯水，神经多少好转一些，脑袋也缓缓镇静下来。

　　我回到床上看眼手机时间，下午三点，某日的下午三点。阳光硬邦邦地铺在地板，窗外掠过一辆疾行的飞机，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了两支烟。

　　楼下不时传来搬动什么的声响，小麦应该已经整理好酒吧，作好开业准备，一如往常地靠着柜台看言情小说，期待着杰的出现，期待着小说情节在自己和杰身上化为现实。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本小说，一本黑暗而可怕的小说。我眺望窗外白茫茫的天空，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如何开始的呢？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往下的人生又该走向哪里，能走向哪里？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遥不可及的过去就像一场无声电影在脑海回放。想到过去我深深地心痛，而想到现在我无可奈何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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